還沒到七月半，氣氛已經大肆籠罩。領導交代我說，晚上不要出門。幸虧逢遇周五，一周出差告一段落，我馬不停蹄從長沙到荊州，又從荊州回了武漢。不出門可以做到，就是不知道能不能開窗，據說鬼是無孔不入的，從窗戶進來怎麼辦呢。我猶豫很久，就差找木匠把家裡封個結結實實。淩晨的時候，特意去看了窗外有沒有鬼影，暗夜如噬，路燈如鏡，車輛來往，輕聲細語。

鬼到底是什麼樣子的？

中學時候學習語文，迅哥兒夜晚歸家，路過亂墳崗，見忽大忽小，忽高忽低，以為是鬼，便踢了鬼一腳，鬼呀呀隻叫喚，卻是盜墓的，着實讓人失望。

《搜神記》中，宋定伯捉鬼，鬼會說話能力不亞于智者。有辦法，“步行太亟，可共遞相擔，何如？”會辨别，“卿太重，将非鬼也？”也有忌諱，“惟不喜人唾。”

南宋劉義慶《幽冥錄》中，鬼不但會罵人，還會打人，而且頗為傲嬌。“隆安初，陳郡殷氏為臨湘令。縣中一鬼，長三丈餘，跂上屋，猶垂腳至地。殷入便來，命之。每搖屏風，動窗戶，病轉甚。其弟覌亦見，恒拔刀在側，與言争。鬼語雲：勿為罵我，當打汝口破！鬼忽隐形，打口流血。”

《異苑》中的鬼，更是孫悟空轉世，七十二變，時有時無，想什麼樣子就什麼樣子，且個個有模有樣。“鬼遂數來，常隐其身，時或露形，形變無常，乍大乍小，或似煙氣，或為石，或作小兒，或婦人，或如鳥如獸。足迹如人，長二尺許，或似鵝迹，掌大如盤，開戶閉牖，其入如神，與婢戲笑如人。“

而現在，我們與時俱進，普遍認為的鬼，有了衣食住行，穿着白衣裳，或披頭散發，飄來飄去，來無影去無蹤，甚至荷花群裾一色，轉頭笑靥如花。

《人鬼吟》中說：人鬼雖不同，其理何嘗異。我們大概從小學修辭手法學的很不錯，樹木，山石，雲彩，明月，波紋，牆垣，風雪，動物，鬼神，外星人等等，凡是不會如人一樣說話的，不會如人一般思考的，我們希望他們如我們一樣，我們不但需要自己同類人的理解，更需要其他非人類的理解。

我們顧影自憐，我們希望同理心，我們需要慰藉，我們寄希望于非目之所及的神祗，我們以德報怨給下十八層地獄的惡鬼，我們相信我們是善良的，而善良是有好報的。冥冥之中，這就造成了鬼的形象，我們害怕鬼，為了不怕，我們于是覺得我們可以改造鬼，感化鬼，無法有林正英一樣的本事去捉鬼，于是我們“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以大無畏的精神，犧牲自己，感化蒼生和鬼神。

道家有閻王。西遊記中，孫悟空大鬧閻王殿，何其霸氣！閻王爺一定有生日，有生日就會過，過生日的時候，衆星捧月，閻王必定喜上眉梢，大筆一揮，打開地獄大門，讓十八層地獄的鬼們，去吧，回人間看一看，看看你們的後輩是否還好，看看你們的家鄉是否巨變，看看唐太宗是否還在世，看看俄羅斯打沒打烏克蘭，看看小日本還有沒有惡貫滿盈，看看台灣回來祖國沒。

有後人的鬼，吃着後人祭祀給他的雞鴨鵝子，牛羊腿子，水果拼盤，花着幾十億的鈔票，吃飽喝足，化而為蛾，爬在秋風中的紙窗戶上，注視着廚房裡忙碌的老人和院子裡玩耍的孩子們；沒有後人的鬼，遊蕩街頭，找自己的先人，先人也是鬼，鬼鬼相見，含淚婆娑。聽說鬼陰氣很重，懼怕陽光，所以晚上出來者甚衆。閻王爺農曆七月十五的生日，這一天所有鬼來到人間，遊蕩在街頭，碰到夜行的路人，急于留在世界上，所以會想辦法附身不走。而被遊蕩鬼附身的人，要麼口齒不清，要麼高燒不退，要麼忘記過去，要麼手舞足蹈，可能六角亭将是他未來的起居室。你說我們怕不怕？你說我們還敢今天晚上在外面遊蕩嗎？

京劇有一個《目蓮救母》，姬鵬老師飾目蓮僧，孫麗英老師飾劉清提，很是婉轉悠揚動人。故事來源于佛教《大藏經》：目蓮其母，從不為善，去世後被一群餓鬼折磨，目蓮在陰間地府經曆千辛萬苦，見其母如此，用缽盆裝菜飯給她吃，菜飯卻被餓鬼奪走。目蓮向佛主求救，佛主被目蓮的孝心感動，授予盂蘭盆經。目蓮按照指示，于七月十五日用盂蘭盆盛珍果素齋供奉母親，挨餓的母親終于得到食物，後其母轉世為狗，而目蓮轉世為起義軍首領黃巢，出生便霸氣側漏，黃金甲殺惡人，而這些惡人，據說是赦免他母親時順帶出來的惡鬼轉世。有因有果。

立秋已過，天氣依然燥熱，然秋風已來，紅旗獵獵。秋天就在眼前，大地上呈現出收獲的景象來。早上給父親打電話，父親說，他正給李家祖先，爺爺奶奶燒了紙，獻了馍和餅幹，完了準備去地裡撇幾個玉米棒子，回家煮了吃。我說玉米都可以吃啦？父親說，都七月十五了，有玉米已經成形鎖粉了，可以吃了。我為自己躲在水泥裡吃着四季常青的玉米而羞愧難當，我心想生活是這麼的美好，就像月兒溫柔的大眼睛俯視着人間，就像椰汁烹煮嫩雞一樣鮮甜，就像泉水叮咚，果實垂枝。

廣東的牲醴，福建的水燈，江西的紙錠，浙江的施食，四川的化帛，江蘇的結鬼緣，山西的挂鋤，山東的麻屋，河南的灰圈，山西的面人，河北的薦新，無不繁花盛開，琳琅滿目，然其理一也：我們傳承美好，感恩自然，敬畏神祗，多麼樸素，多麼雅靜，多麼幹淨。

我于是準備大吃一頓，和祖先共進一餐。

農曆七月十五，武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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