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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趙明(江西師範大學海昏曆史文化研究中心教授)
“慨口”作為西漢豫章海昏地區的一個地名,包含了所謂海昏侯傳說、鄱陽湖形成前後水系變化等豐富的文化地理信息,在海昏曆史上頗具文化象征意義。實際上,“慨口”的本義并非因海昏侯傳說而得名,這一古地名其實被人們賦予了對海昏侯“就國豫章”時心境的一種文化判斷,厘清其來龍去脈,有助于我們了解今贛北地區滄海桑田的地理變遷曆程。
“慨口”得名陳說質疑
“慨口”始見于雷次宗《豫章記》:“城東十三裡,縣列江邊,名慨口,出豫章大江之口也。昌邑王每乘流東望,辄憤慨而還,故謂之慨口。”《水經注》等文獻多轉引這段文字。據此,似乎劉賀封為海昏侯後頗為不滿,常憤憤不平,該名由此而來。然而,據出土文獻記載分析,劉賀就封海昏侯國以後的近4年時間中,并不像傳說中那樣“憤慨”。
首先,海昏侯劉賀墓出土有“南藩海昏侯臣賀元康三年酎金一斤”字樣“墨書金餅”,還出土有劉賀及夫人從元康三年(前63年)至神爵元年(前61年)初多次上皇帝和太後的奏牍,内容中有“酎黃金□□兩”“再拜為秋請”等字樣,可證在劉賀受封後的頭一兩年,準備好了酎金,滿懷希望渴求朝廷批準其回長安參加朝聘和宗廟祭祀,恢複其宗室權利,而非整天“憤慨”不平。
其次,劉賀在元康三年、四年要求朝聘的奏牍均被駁回,元康五年(當年三月改元神爵)二月,劉賀“以诏書不上”的原因,又上了一次奏牍,就再未見到上奏的迹象,其墓中出土的器物也沒有發現晚于元康四年的文字記錄,他應該是接受了現實(朱鳳瀚、柯中華:《海昏簡牍初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337~338頁)。這從側面反映出劉賀希望破滅後的失落心境。等到傳來宣帝以鳳凰、神鳥等多種祥瑞降集而改元神爵的消息,劉賀可能意識到皇帝志得意滿,根本不會理睬自己的請求,從而表現出懊悔的心态,這從孫萬世與之“交通”的對話中可見一斑(《漢書》卷六三《武五子傳》,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769~2770頁),但他這種心态也未必敢公開表露。
再次,從他與孫萬世所謂“交通”案件可以看出,盡管劉賀貴為列侯,富甲一方,但政治境遇比山陽郡故王宮裡的廢帝好不了多少,行動舉止或不似原來的軟禁生活,其一言一行卻仍受嚴密監視。姑不論故太守卒史孫萬世是否為官方故意派來偵刺劉賀,僅從“交通”一語,即可見兩人的談話是私下的,而孫萬世卻将這次秘密談話的内容透露了出來,導緻朝廷予以劉賀十分嚴苛的處分,将其封戶削去了四分之三,其或不久即郁悶而亡。由此可推論,在生命的最後兩年半中,如果劉賀“每乘流東望,轍憤慨而還”,其後果絕非削去封戶那麼簡單。
一言以蔽之,劉賀就國豫章之後,既沒有也不可能公開表露對朝廷的“憤慨”。“慨口”得名于海昏侯的陳說,應是後世的附會之言。
“慨口”應作“海口”
“慨口”得名海昏侯傳說既不可信,那探其本原,究竟從何而來呢?所謂“慨口”,其實又有“海口”之說。南宋人吳曾《能改齋漫錄》卷九《地理》記“慨口”雲:“豫章大江之口,距海昏縣十三裡,地名慨口。今往來者不究其義,以‘海口’稱之,如雲江海之口也。”(吳曾:《能改齋漫錄》,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270頁)
吳曾此說表明“慨口”另有“海口”之稱。但吳曾認為人們不懂得海昏侯“辄憤慨而還”的曆史典故,把贛江入鄱陽湖之口比之“江海之口”,所以誤将“慨口”稱為“海口”。對此,有學者評論道:“古音海(曉紐之部)、慨(曉紐物部)兩字曉母雙聲,之物通轉;土音混同。兩宋文人墨客耳食筆歧,已添造衍生‘憤慨而還故謂之慨口’史話附會于昌邑王劉賀之身,反誣守古未化者‘不究其義’,實咄咄怪事。”論者又考證認為:“西漢‘海昏’縣名釋辭,與‘海口’‘海陽’有密切的語源關系。西漢海昏縣故境古地名,自應得名于東海王搖、海陽侯搖毋餘等封邑叢聚環廬山—彭蠡澤地區史事餘緒。……西漢‘海昏’縣名,‘昏’為‘阍’字省假,其義與兩宋民間‘海口’舊傳相類。‘海阍’‘海口’互文對舉,‘海’為偏語素,而分由同義語素‘阍’‘口’構成正語素,詞近義同,為一組有機構成的人文地理親緣地名。經三國兩晉六朝地方文人好事者諧音雅化為‘慨口’,依附演繹為西漢廢帝海昏侯劉賀轶事。”(吳侪:《亡諸考〔上〕——以秦、漢之際環廬山—彭蠡澤地區為中心》,《江西科技師範學院學報》2010年第4期)此論所謂“慨”即“海”之音轉之說甚是,同時,認為慨口得名于“劉賀憤慨而還”為“史話附會”演繹,亦為灼見。然而,這一“史話附會”實自南朝雷次宗《豫章記》起就流傳至今。論者還以為彭蠡澤又名“豫章海”,以“昏”為“阍”字省假,“海昏”為“海阍”,與“海口”意義相類,故有“海昏”為“海口”之說。這是其被錯版《古今記》所誤。實際上,在今贛北地區,兩漢時期并不存在所謂“海”。彭蠡澤也從未有所謂“豫章海”之稱(趙明:《再辨“海昏”之“海”》,《南昌工程學院學報》2019年第2期)。“慨口”又稱為“海口”,應另有緣由。
“慨口”即“海昏江口”
由于長期的地殼運動,先秦秦漢時期的鄡陽平原,逐漸被北部彭蠡澤水侵蝕成為濕地,并在宋代形成季節性吞吐型湖泊——鄱陽湖(譚其骧、張修桂:《鄱陽湖演變的曆史過程》,《複旦學報》1982年第2期)。故宋代以來,學者對西漢時慨口一帶的地理環境的認識已經不夠清晰。
吳曾所謂的“慨口”與魏晉南朝以前的“慨口”并非同一含義。按《水經注》所記,“慨口”是缭水“東出豫章大江”之口(陳橋驿:《水經注校證》,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922頁)。郦道元生活的年代,鄱陽湖尚未形成,慨口顯然不是吳曾所謂“豫章大江之口”,而是缭水向東流入豫章大江(即贛江)的河口。吳曾在此遺漏了一個關鍵的“出”字,後人沿用吳曾之說,每每将慨口說成是贛江水流入鄱陽湖的出口,這對于漢代地理而言,顯然是一個重大誤解。這一誤解也有曆史的原因。到南宋時,缭水下遊的山川形勢、河流走向,與漢晉南朝時期相比,已發生了很大的改變。缭水除了北面的一條支流彙入修水以外,其向東南本流入贛江的南面一支,或因為鄱陽湖的形成,湖水上漲漫衍江河,其出水口則與贛江入湖的水道一同浸入了湖中,故吳曾所記南宋豫章大江之口,并非南朝時的慨口。
吳曾所稱海昏縣也并非兩漢時的海昏縣。他說慨口距離海昏縣十三裡,實際地理是指當時的贛江入鄱陽湖之口距建昌縣(今永修縣)為十三裡,這一地名在宋代稱作“慨口”,而未必就是南朝時期的慨口。《通鑒》胡注:“海昏縣屬豫章郡,後漢分立建昌縣。宋白曰:今建昌縣,舊海昏縣也;宋元嘉二年,廢海昏縣,移建昌居焉。”(《資治通鑒》卷二十五,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831頁)樂史注修水曰:修水“東流屈曲六百三十八裡,出建昌城,一百二十裡如彭蠡湖是也。”(《太平寰宇記》卷一百六,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111頁)《輿地紀勝》引《舊經》則雲:“修水出豫章西北,其源自艾城東北,流六百三十八裡至海昏,又流一百二十裡入彭蠡湖。以其遠而自達于江,故曰修水。”(王象之:《輿地紀勝》卷二十六,四川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207頁)可知兩宋年間的所謂海昏縣實際上是指建昌縣,兩宋以後直至清代仍有人沿襲這種稱謂。建昌縣之沿革與海昏縣的存廢密切相關,兩漢時期的海昏縣與宋代建昌縣治并非同一地望。
據《水經注》:“缭水又迳海昏縣,王莽更名宜生,謂之上缭水,又謂之海昏江。”(陳橋驿:《水經注校證》,第922頁)海昏江亦可稱為“海昏水”或寫作“慨水”。謝鐘英《三國疆域志補注》所引《水經注》之“缭水”則徑作“慨水”(謝鐘英:《三國志疆域補注》卷十二,清光緒間刻本)。“慨”既為“海”之音轉,故“慨水”之義與“海水”相通,或為“海水”之俗寫。“海水”亦即“海昏水”之簡稱。從海昏江之名可以推知“慨口”的本義。“慨口”乃“海口”之音轉,“慨口”亦即“慨水口”或“慨江口”之省稱,其本義是指“海昏江口”,是海昏江出贛江之口,即缭水流向贛水的出口。與漢水流入長江之口,把漢江口省稱作“漢口”一樣,海昏江口本應省稱作“海江口”或“海口”,并非吳曾所說“今往來者不究其義”。
總之,有關“慨口”得名于海昏侯的傳說,不太可能出現于西漢宣帝時期,所謂“憤慨”之言更不可能出自劉賀之口。但自劉賀封海昏侯于豫章以後,其身世跌宕起伏、憤慨不平之傳言在當地應早已有之,反映出海昏曆史文化的深遠影響。同時,從“慨口”地望的不同記載,可以一窺今贛北滄海桑田的地理變遷。漢晉南朝“總納十川,同臻一渎”(陳橋驿:《水經注校證》,第923頁)的贛江所穿行之鄡陽平原,到宋代已經淹沒于湖水,原來流入贛江的多條河流(包括缭水)都彙入了鄱陽湖。“慨口”這個地名的本義,也被所謂海昏侯故事掩蓋了上千年,應該予以辨正,還其曆史真相。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委托項目〔16@ZH022〕階段性成果)
《光明日報》( 2021年09月06日14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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