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祭掃,是嶽父及其家族每年雷打不動的保留習俗,無論天晴,或是下雨。
一大早,嶽父五兄妹,以及各自開枝散葉的若幹小家庭,當然也包括我,就開始從市區的各個角落,扶老攜幼,舟車勞頓,奔赴一個共同的目的地——巴南區鹿角鎮山邊、爺爺婆婆的墓地。清明節,對于嶽父及其家族來說,不但是踏青祭拜的日子,還是大碗喝茶的日子,更是宗族凝聚的日子。
這一天,更加忙碌的是仍居住在山邊、爺爺婆婆墳地不遠處的舅公和舅婆。天還剛剛亮透,他們就泡上了準備磨豆花的黃豆,洗淨了薰得發黃的老臘肉,準備好了當季最新鮮的蔬菜……哦,對了,還要熬上一大缸紅褐透亮的老鷹茶,涼着,“娃兒些到的時候,又累又渴,正好解渴。”
其實,對于老鷹茶的偏愛,是重慶人的執着,不分娃兒,還是大人。接近中午,長長的隊伍穿過層層田埂,位于山邊的農家小院立即熱鬧起來。舅公趕緊端出涼透了的老鷹茶。此時,已經氣喘籲籲、口幹舌燥的娃兒以及大人們,猶如見到了瓊漿玉液,把頭埋進大缸就聽得“咕咚、咕咚、咕咚……”之聲不絕于耳,一陣狂飲之後,疲乏頓消、口舌生津,擡起頭,一聲“舒服”,已恢複滿滿元氣。然後,大人們圍坐一圈,開始互述衷腸;孩子們則互相嬉鬧,滿院子亂飛……
老鷹茶是舅公每年都要制作的,和巴渝鄉村幾乎所有農家一樣。茶樹就在院子旁的小樹林裡,與爺爺婆婆的墳茔遙遙相望,一顆高大的喬木,鶴立于周邊樹木之上。據說,爺爺婆婆生前選定這個地方作為他們歸根之處,看中的正是這裡的景緻及清淨。這棵挺拔的老鷹茶樹,有沒有為他們的選擇增加權重,現在已不得而知。
老鷹茶,在重慶土著心目中又叫“老蔭茶”。從“老蔭茶”字面意義理解,大抵是因為茶樹高大,蔭蔽一方,且此茶有清熱解暑之功效,故而得名。至于“老鷹茶”的來曆,衆說紛纭。一說此茶樹生長于巴山峽川高山峽谷之中,老鷹常常盤旋其上,故名;另有一說,此茶樹的枝葉及種籽能散發出特别香氣,老鷹啄食種籽和葉片可以消暑解渴,利用枝葉來築巢搭窩,可以驅趕蛇鼠,因此得名“老鷹茶”。
其實,嚴格按照科學的界定,老鷹茶本不應該被稱為“茶”,其植株,并非茶科山茶屬植物茶樹,而是樟科木姜子屬一種叫做毛豹皮樟的植物。但這并不妨礙一貫務實的巴渝人民對它的喜愛,一度,老鷹茶被重慶人寵為一款城鄉通吃的“國民飲料”。
兒時家在農村,每年接近清明,院子裡總有一家率先飄出老鷹茶的香氣。于是,全院子的人都好像得到了一道指令:“老鷹茶季到了。”家家戶戶開始制作老鷹茶。老鷹茶,幾乎算是當時農村最重要且唯一的飲料,家家必備。
老鷹茶樹,在農村并不是什麼稀罕物,幾乎家家自留山裡都有一兩棵。即使偶爾有一家的自留山沒有老鷹茶樹,那也沒關系,看上了哪一棵,給主人家打聲招呼,随便采。
制作老鷹茶雖然也有一定的工序和流程,但鄉人大多随心所欲,沒那麼多講究,也沒有一層不變的工藝,所以,不同的人做出來的老鷹茶,味道其實是差異很大的。
第一道工序是采摘,一般是全家一起出動。彼時的農村,溫飽尚且不能滿足,郊遊之類的精神需求,更是想都别想,因而,象采摘老鷹茶這類輕松且好玩的農活,對于孩子們來說,猶如一家人集體郊遊,不以為苦反以為樂,一路上說說笑笑。到達樹下,男人三下五除二爬上樹梢,手起刀落胡亂劈下一些樹枝;女人和孩子在樹下,拾起樹枝采摘嫩葉,不一會兒就聽女人驚叫喚:“夠了夠了,不要再砍了。”——農村人對老鷹茶沒有過多講究,采摘标準也不統一,看得順眼的樹葉都采下來,不一會兒就将一個大背簍填滿。
第二道工序是攤晾,專業術語叫萎凋。攤晾的時間長短,要根據主人的具體情況而定。事情與事情之間有一段空隙,估摸着剛好可以炒制一鍋茶,“那就先炒一鍋吧,剩餘的晚上再說。”或者等晚上忙完了所有的農活,突然想起攤晾在一邊的茶葉,“哦,老鷹茶還沒炒,炒完了再睡覺。”
第三道工序是炒茶,最為重要,一般由家裡的男人操作。平常炒菜的油鍋,舀一瓢井水涮幾下。這時,女人已将竈膛裡燒得“噼啪”直響,臉蛋也被火光映得通紅。男人用手背試了幾次鍋溫,将已經打蔫的茶葉倒入鍋中,雙手急忙開始翻炒,一股白煙,裹挾着茶香,蒸騰而起……
第四道工序是幹燥。大太陽的天氣最好,一天兩天曬幹以後,趕緊用塑料袋封存備用。若遇陰雨天氣,重慶清明前後濕潤的空氣中,老鷹茶是極難陰幹的,隻好放在竈頭上炕幹,或者放在已經背了火卻保持溫度的鐵鍋裡烘幹。
家鄉的老鷹茶,雖各家的味道不同,但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濃濃的油鍋味,甚至泡開以後,茶湯表面會浮現出一層淡淡的油膜。這種茶香混合着炒菜香的味道,在很多人看來,或許是老鷹茶的敗筆,是不好的體驗,但于我而言,卻是家鄉的味道,童年的味道,鄉愁的味道!
少年時期,因家庭變故到了城市,生活環境變了,生活節奏變了,飲料的品種增加了……所幸的是,老鷹茶依然是那個年代城市裡的主流飲料之一。特别是那些街角處、古道邊,或者深巷裡的簡陋茶水攤,寵辱不驚地龜縮在城市一隅,似有若無——當你需要時,它便是久旱之後遇到的甘霖;當你不需要時,它猶如城市的肌膚,隐進這座山城獨特的肌理之中,與城市深深融為一體。
重慶城山高路不平,出門就遇到爬坡上坎,石梯起伏之間,早已大汗淋淋,幾近虛脫。這時擡眼一望,梯道盡頭的巨型黃葛樹枝丫上,一塊手寫的簡易招牌正在迎風招展,“老鷹茶”三字,猶如救星,直抵靈魂。立即加快腳步,快速來到坡頂平台處,隻見黃葛樹的濃蔭之下,一張破舊的小木桌,上面錯落擺放着十餘個玻璃杯子,每一個杯子都用一塊正方形的玻璃片蓋着,杯子裡盛滿了紅褐的液體,那就是老鷹茶了;小桌旁邊有一個巨大且被燒得漆黑的銻鍋,裡面還剩下大半鍋涼透了的茶水,以及沉澱到鍋底的粗糙的茶葉殘渣;與銻鍋并排擺放着一盆清水,裡面放了三兩個喝過待洗的玻璃杯。這就是茶水攤的全部家當。連同木桌後面斜靠在躺椅上、悠然搖晃着大蒲扇的攤主(一般是大爺或者太婆),這一幅畫面,曾經在重慶的街頭巷尾時有所見。
沖到攤前,也不需要過多的語言交流,抓起一個玻璃杯,“咕咚咕咚”一口氣來了個底朝天。長長地換了一口氣,把杯子往攤主面前一伸:“老闆,再加點!”
攤主見慣不驚,朝着大銻鍋努努嘴,“自己舀。”
……
灌了一肚子老鷹茶,休息一會兒,暑熱漸去。摸出兩分錢的硬币,扣在木桌上,揚長而去。從頭到尾,攤主連正眼也沒瞧一眼。這就是重慶人的任性,喝茶的,喝得理所當然;守攤的,守得去留随意,畢竟,隻有兩分錢這麼大一回事。
老重慶這種充滿人情味的茶水灘,終究在瓶裝飲料的沖擊之下,徹底從這座城市的旮旮旯旯消失了。而曾經豐富了這座城市面貌的這一幅民俗風情畫卷,最終,成了老重慶人的集體記憶。
2022年5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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