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讀賀鑄夏詞名篇：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傷春是古典文學詩詞裡常用的情境和情懷，春來花事絢爛短暫，熱鬧極其熱鬧，花去轉眼成空，和人生的青春繁華有着照應之感，往往借落花流水，傷感歲月迅速，年華不永。容易引起廣泛的共鳴。

到了夏天，綠葉繁茂，很多人縱然有愁懷，卻不知道如何表達，因為夏天是個蓬勃的季節，很難找到相對的參照物。所以古典詩詞當中，傷春容易傷夏難。也就是說，夏天，縱然有愁悶，很難找對相對照的物候。往往寫出來，也很難共鳴，很多時候，那點郁悶您就憋着吧，等到秋天再去感慨。

但是有一個人的一首詞，卻把傷夏寫到了極緻，能夠引起人的共鳴，這就是賀鑄名篇《青玉案 橫塘路》

“淩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

錦瑟年華誰與度。

月樓花院，绮窗朱戶。

惟有春知處。

碧雲冉冉蘅臯暮。彩筆空題斷腸句。

試問閑愁知幾許。

一川煙草，滿城風絮。

梅子黃時雨。 ”北宋 · 賀鑄《青玉案 橫塘路》

這首詞很多人沉醉在那種悠緩沉郁的節奏裡，隻感到一種如同四月煙雨的迷離感，仿佛迷離煙雨中，草色凄清蒼茫，風中有楊花飛蕩，梅子沐浴在無邊的梅雨中，給人浩大的晚春初夏的沉悶悲傷，但是細看起來，卻有惝恍迷離，竟然有李商隐無題之感。

這個賀鑄到底寫的是什麼呢？

是斷腸的愛情？是相思？看起來像，但是又不大像，因為裡面沒有鋪墊，沒有相會，沒有交集。

其實這首詞，是非常耐讀的。

先來談談賀鑄本人，這是宋朝的李商隐，他本身是貴族之後，娶的也是宗室女子為妻，除開這些，他還是唐朝名臣賀知章的後人。按道理，這樣的身家，考進士進入仕途，應該不難，問題就在于，這樣不低也不高的出身，讓他無法低頭順應權貴，再加上本身性格豪爽灑脫，自帶氣場，所以居然一輩子，無法有領導敢用，結果高開低走，一輩子輾轉幕僚和小官職。

唯一比李商隐強點的，就是經濟上稍微寬裕點，身體比李商隐好，活到了七十四歲。但是他的一生，看夠了北宋對外妥協，朝廷傾軋，官場腐敗，也算是氣悶一生。那麼很有意思是，百年之後，以傲岸豪放磅礴著稱的辛棄疾對賀鑄的詩詞頗多喜歡，可以看到兩個人相同的氣質和心曲。

之所以要談這些，是因為許多人為宋詞绮麗的表面所迷惑，以為這真的是一首表達绮懷的男女小愛情詩詞，實際不是，或者表達的内核不是相思，而是更廣泛的共情。

那麼在唐朝，有白居易《琵琶行》是超越了普通愛情故事，有杜牧的《張好好》詩，是表達了一個有才華女子輾轉的命運的深度同情。而白居易和杜牧，包括杜甫，寫香草佳人，都不是簡單的你情我愛，而是深度共情。

有了這樣一個前提解說，你才能看懂賀鑄這首“梅子黃時雨。”

“淩波不過橫塘路。

但目送芳塵去。“

那如同淩波一樣的輕盈的步履，沒有走過橫塘。

我隻是看到美麗的背影，遠去，消失在這晚春初夏，細細的煙塵裡。

很多人都帶入了一個自我的感覺，仿佛這是一場失戀，男子看到女子的背影憂傷遠去，無力挽回，矗立很久。這也是很多人認為這是一首愛情詩的緣故。

但是橫塘是什麼地方？

一，橫塘是三國吳在南京秦淮河修築的大堤，是一個碼頭，送人送别多在此處。

二，橫塘在宋朝時期，在今江蘇蘇州市西南，也是重要的送别遊玩之地。

那個女子的腳步，徘徊在橫塘之上，沒有等到該回來的人，于是她落寞地離開了。

是誰看着她的背影？是賀鑄。

這個女子寥寥數筆，隻見輕盈落寞的背影，如夢如仙，其實也如怨如訴。這都是賀鑄的感覺。他和這個女子并無有太多的交集，但是他看到了她無望的等待和離開。

這才是這個故事的開頭。沒有交集，但是隻一眼，他看到了這個女子的過去未來。

”錦瑟年華誰與度。

月樓花院，绮窗朱戶。

惟有春知處。“

橫塘風景優美，又是古代碼頭送人之處。古代北方多有官人來此，愛情也常常發生在這裡。住在橫塘的女子，往往會和北方的客人發生感情。于是住在這裡，而丈夫南來北往，聚少離多。

甚至還有一種情況，就是本身來到橫塘的女子，就是外鄉人，在這裡漂泊滞留，”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也就是說，在這裡有些女子終生不能回鄉，卻願望看到自己家鄉人，家鄉聲音。

橫塘的女子貌美如花，也注定了幸福的艱難。

知道橫塘女子的處境，你再來看這幾句。

那個如仙的女子，背影走向塵埃深處，她的錦瑟年華，誰可以陪伴她？那月樓花院，錦繡樓台，是她回去的地方，但是那個地方，卻隻有深深的寂寞。

那麼這個女子兩種可能，一種是煙花女子，漂泊來此，是所謂人間神女，等待情郎。

第二種可能，是這女子，已經成家，丈夫久久不歸，她站立在橫塘良久，風吹玉林，默然歸去。

而這首詞，寫于晚春早夏，漸有荷花，路有塵埃，也顯示這個女子，芳華漸老，憂傷嶙峋，背影如仙，但是已經叫賀鑄心生恻隐。

當然從詞的角度是營造意境，那麼在這個意境裡，賀鑄是平行時空，陪伴觀察這個女子很久，但是沒有驚動。直到她一步步離開，看着她遠去消失的背影。

杜甫說，”日暮有佳人，翠袖倚修竹“，說的是成年的品行高潔遭遇戰亂抛棄的女子。

白居易說，”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志“，說的是成年有才華的女子。

杜牧說”洛城重相見，婥婥為當垆。“也是說的成年女子。

他們對這樣的女子，傾心而不是俗情，是因為身世坎坷，故而相知。

那麼賀鑄更是聰慧，不需要交集，他從這個女子的姿态守望，惆怅背影年齡，就已經知道她的絕境和悲傷。

無論是愛人和情人，都沒有回來，她的青春漸漸過去，或者已經過去，她要回到沒有愛和快樂的地方，留下了一個讓人恻然的背影。

賀鑄看到了她的命運，也看到了自己的，一種大的悲懷和無能為力。

”碧雲冉冉蘅臯暮。

彩筆空題斷腸句。“

這個女子走遠之後，是一岸的綠樹，一池的荷葉，遮擋了賀鑄的視線，也遮擋了已經消失的她。

碧雲是指的那初夏的綠樹，也指的是滿塘荷葉，也可能是指的早夏集結天邊的雷雨。

飒飒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然而關于那個女子，她像神女一樣困在她的小錦繡樓房裡，一寸相思一寸灰。

他知道，因為他也是如此，雖然不是交集他愛着她，但是忽然此時，他有大傷懷，大悲憫。他多麼願意讓她開心，是她的情郎。

然而他就像夢中江郎得到五色筆，能夠寫出最绮麗的句子，描繪她的美麗斷腸，但是又有什麼用呢？

絕望中的人，空有知解，無法救助。

”試問閑愁知幾許。

一川煙草，滿城風絮。

梅子黃時雨。 “

賀鑄久久站立，黃昏來臨，他有滿腔的惆怅。

那麼這個惆怅是關于愛的不得嗎？

他連追求的行為都沒有，怎麼會是愛而不得？

他這個惆怅，是關于這個女子的離開，共鳴了他心中的悲懷。

賀鑄本人，一腔愛國抱負，蹉跎流年，他不是沒有等待過，沒有努力過，但是失望是一年年歲月疊加，消磨了青春，而他等待的機會，遲遲未來。

就像忠貞女子對愛情的守望，他的心夢如同這等待是寂寞蒼涼的悲劇。

一寸相思一寸灰。是女子對待情郎，是官人對待仕途的進取。姿态永恒，漸近絕望。

風，在黃昏裡起來，那冉冉碧雲，終于化作旋風，吹動搖曳着晚春初夏的柳樹，滿城飛絮，一江煙草凄碧，是這此時四月狂暴的風雨，即将催熟梅子，催落梅子。

有多少心情，不黃在這煙雨裡。

那顆顆黃梅在雨中，是墜落的心情和年華。

傷春好寫，傷夏很難。傷夏寫到這樣的梅子黃時雨，那已經不是青春的挽歌了，而是時間，生命沉痛無望地流逝。

青梅年華，那是青春，尚有希望。

雨熟梅子，是口裡的香甜，但是把人生做樹，黃到梅子，已中年。

黃到梅子萬事休。

賀鑄說的是閑愁，仿佛是傷感那個女子，一層惆怅，相思如草，二層惆怅，心如狂絮，三層惆怅，歲月人老。三層惆怅疊加成煙雨四月最郁悶的傷夏。但是這就是他自己的人生感懷。

也正是因為一個男人的郁悶，所以才有了”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蒼茫動人和大氣。

如果你看懂了這首詞，你就不會單純認為這是愛情相思詞，這是一首歲月時光的傷沉之感。

黃梅好吃，人生老，無怪蘇轼最後一年踏上梅嶺，也惆怅地說，自己不夠幸運，青梅的壯年過了，卻被皇帝啟用，愛他“要看細雨熟黃梅。”他這顆黃梅，凋零在風雨路途。

初衣勝雪為你解讀詩詞中的愛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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