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言通過簡短的故事寄托教訓,是古代人民生活經驗的形象記錄。寓言體裁由來已久,先秦寓言主要保存在《列子》《孟子》《莊子》《荀子》《韓非子》《呂氏春秋》《戰國策》等散文中。俗賦受到學者的關注,源于上世紀初敦煌藏卷中《晏子賦》《燕子賦》《韓朋賦》之類唐代通俗故事賦的發現。1993年江蘇連雲港市尹灣村漢墓出土的簡牍《神烏賦》,引起了學者更大的關注,俗賦的産生時間提前至西漢末期[1]。
戰國時期寓言大量結集,現今流傳下來的先秦寓言有1200則以上[2],蔚為大觀。俗賦因為具有協韻的特點,便于記憶和講誦,加之俗賦不像寓言的運用有明确的目的,更多體現着一種娛樂性,因此口頭傳播較多,保存下來的作品就相對較少。
寓言和俗賦本來都是産生于口頭、流傳于口頭的文學體裁。寓言多被策士在遊說諸侯王時用為論說的材料,在士人以口舌求将相之位的戰國時代應用功能較強;俗賦則更注重娛樂性質,俳諧戲谑為主,供君王逗笑取樂。寓言以散體書寫;俗賦多對話體,對話内容以四言為主,多口語,多押韻。寓言和俗賦都以小物、小事出發,由小及大,抒發情感,批判社會。雖然都是口頭文學,但同中有異,尋找二者的共同點,實質是對俗賦的産生進一步“觀瀾索源、振葉尋根”;發現相異之處,是為了更加明晰早期口頭文學的發展過程。
一、主客論辯形式
《漢書·藝文志》有“左史記言,右史記事,言為《尚書》,事為《春秋》”之說。在先秦典籍中,言、事互相交融,隻是各有側重,以何者為主的問題。記言,是中國古代史官主要的記史方式;言,也即史書主要載錄的内容。無論王侯诰命、大臣議政,還是士人論說,都是人物言論的詳細記錄。
大量的先秦寓言保存在人物對話中,作為引證的例子。這些寓言一部分是叙述客觀事實,但更多還是通過對話的形式呈現,其中有一些寓言是主客論辯形式,這種以事引起對話的形式對賦體“述客主以首引”的結構方式是有着深刻影響的。
寓言中的論辯按論辯主體可分為人物論辯和拟人論辯。如《莊子·知北遊》記載東郭子與莊子辯論“道之所在”:
東郭子問于莊子曰:“所謂道,惡乎在?”莊子曰:“無所不在”。東郭子曰:“期而後可。”莊子曰:“在蝼蟻。”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東郭子不應。
二人對話十分精煉,東郭子不斷發問,莊子每句隻三字,言道無所不在,将東郭子駁倒,論道之所在之處越來越卑下,體現的意義卻越來越深刻。
再如《韓非子·外儲說左上》載“鄭人争年”:
鄭人有相與争年者,一人曰:“吾與堯同年。”其一人曰:“我與黃帝之兄同年。”
訟此而不決,以後息者為勝耳。
這種論争顯然就成了毫無意義的争辯,如此誇大其實地争論不休,實際就是比誰更會吹牛,難怪無法決出勝負,隻能以“後息者為勝”。但從中也體現了先秦論辯之盛,張口即來,甚至可以以完全不具有實際意義的話題為論辯中心,為了調笑戲谑。
《呂氏春秋·别類》載“相劍堅韌”:
相劍者曰:“白所以為堅也,黃所以為牣也,黃白雜則堅且牣,良劍也。”難者曰:“白所以為不牣也,黃所以為不堅也,黃白雜則不堅且不牣也。又柔且锩,堅則折,劍折且锩,焉得為利劍?”
相劍之人和反駁之人分别從不同的角度出發,自然會得出相反的結論。這種論辯也會帶來訟而不決的幽默效果。
《列子·仲尼》記載公子牟和子輿辯論公孫龍的為人,子輿譏笑嘲諷公孫龍,公子牟辯解維護,到最後子輿譏諷公子牟“予以公孫龍之鳴皆條也。設令發于餘竅,子亦将承之。”結果公子牟“默然良久,告退”,雖然輸了辯論,卻不甘心,約幾日後“更谒子論”。諸如此類的人物論辯寓言還有《列子·湯問》兩小兒辯日的故事等等。這些寓言都叙述圍繞一個主題進行論辯的過程,通過對話表現人物的聰明機智,暗含一種哲理。
拟人論辯一般假設兩種事物分别代表主客雙方,各自論述主張。看上去是物的思維,實際是人與人智慧的較量。《戰國策·齊策三》有《土偶人與桃梗》故事:
今者臣來,過于淄上,有土偶與桃梗相與語。桃梗謂土偶人曰:“子,西岸之土也,挺子以為人。至歲八月,降雨下,淄水至,則汝殘矣。”土偶曰:“不然。吾西岸之土也,殘則複西岸耳。今子,東國之桃梗也,刻削子以為人,降雨下,淄水至,流子而去,則子漂漂者将何如耳。”
假設土偶與桃梗的對話,論辯雙方毫不客氣,甚至是挑釁的态度,火藥味十足。
《列子·力命》同樣是拟人化的手法,假設力與命對答辯論:
力謂命曰:“若之功奚若我哉?”命曰:“汝奚功于物而欲比朕?”力曰:“壽夭、窮達、貴賤、貧富,我力之所能也。”命曰:“彭祖之智不出堯舜之上,而壽八百;顔淵之才不出衆人之下,而壽四八。仲尼之德不出諸侯之下,而困于陳蔡;殷纣之行不出三仁之上,而居君位。季劄無爵于吳,田恒專有齊國。夷齊餓死首陽,季氏富于展禽。若是汝力之所能,奈何壽彼而夭此,窮聖而達逆,賤賢而貴愚,貧善而富惡邪?”力曰:“若如若言,我固無功于物,而物若此邪,此則若之所制邪?”命曰:“既謂之命,奈何有制之者邪?朕直而推之,曲而任之。自壽自夭,自窮自達,自貴自賤,自富自貧,朕豈能識之哉?朕豈能識之哉?”
“力”強調人為力量可以改變命運,“命”卻列舉了一系列富貴生死不由己的人物,說明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尤其“命”為了駁倒對方,“命”連問“朕豈能識之哉?朕豈能識之哉?”仿佛看到論辯雙方吵得面紅耳赤的場面。
《莊子·秋水》記錄的是河伯和北海的辯論。這些寓言通常以論辯一方戰勝另一方結束,論辯雙方站在不同的立場和角度,勝利的一方則是作者觀點的闡發者,是寓言中心思想的代言人,言作者心中所想之言。如《墨子·經上》說:“辯者,争彼;辯勝,當也。”
辯論之風不僅在中國,古希臘亦蔚然成風。在古希臘,人們擁戴能言善辯的人為“智者”,當時偉大的哲學家蘇格拉底、柏拉圖、亞裡士多德都能言善辯,亞裡士多德專門著有《辯論篇》《辯謬篇》讨論辯論術。論辯在先秦既是統治階層内部勸谏的主要方式,也是諸侯國間利益争奪的手段。戰國是士階層最活躍的時期,遊說是職位晉升的平台,口才是博得君主賞識的基礎,争辯之風盛極一時。
俗賦繼承了寓言的論辯形式,相應地,按論辯主體也可分為兩類,一類是以曆史人物為論辯雙方,此即人物論辯俗賦,如《僮約》《責須髯奴辭》《韓朋賦》《孔子項托相問書》《晏子賦》等。另一類以動植物與某些器物具甚至某些抽象概念為論辯雙方或一方,此即拟人論辯俗賦,諸如《都酒賦》《逐貧賦》《神烏賦》《燕子賦》《茶酒論》等。《逐貧賦》是作者和“貧”的一番激烈論辯,作者斥責“貧”,極力想要擺脫貧困的窘狀,“今汝去矣,勿複久留”。“貧”卻為自己辯護,列舉了自己的諸多貢獻,說服作者安貧樂道。
敦煌寫卷《孔子項托相問書》講述孔子和項托論辯,同樣是二人問難的結構。
夫子問小兒:“汝知何山無石?何水無魚?何門無關?何車無輪?何牛無犢?何馬無駒?何刀無環?何火無煙?何人無婦?何女無夫?何日不足?何日有餘?何雄無雌?何樹無枝?何城無使?何人無字?”小兒答曰:“土山無石、井木無魚、空門無關、譽車無輪、泥牛無犢、木馬無駒、斫才無環、螢火無煙、仙人無婦、玉女無夫、冬日不足、夏日有餘、孤雄無雌、枯樹無枝、空城無使、小兒無字。”
小兒進行一番精彩的回答後,就開始诘問孔子:“鵝鴨何以能浮?鴻鶴何以能鳴?松柏何以冬夏常青?”孔子自以為回答巧妙,卻被小兒嘲笑,于是反問小兒:“汝知天高幾許?地厚幾丈?天有幾梁?地有幾柱?風從何來?雨從何起?霜出何邊?露出何處?”小兒一一對答如流,孔子最後以失敗告終,不得不感歎“後生實可畏”。關于孔子周遊列國與人論辯的故事,《列子·湯問》中記載孔子與兩小兒辯日。《繹史》卷八六中引《沖波傳》記述了孔子與采桑女的論辯。這些故事采自民間,贊揚的是下層民衆的智慧,體現了民間文化對傳統精英形象的颠覆。孔子褪去了傳統儒家塑造出來的萬世師表的形象,變成了嘲諷的對象。
《晏子賦》取材《晏子春秋》,記錄的是梁王和晏子的一番舌戰,晏子的機敏睿智和梁王的險惡狹隘形成了鮮明對比。二人論辯的内容,與《孔子項托相問書》極為相似:
王乃問晏子曰:“汝知天地之綱紀,陰陽之本姓(性),何者為公?何者為母?何者為左?何者為右?何者為夫?何者為婦?何者為表?何者為裡?風從何處出?雨從何處來?霜從何處下?露從何處生?天地相去幾千萬裡?何者是君子?何者是小人?”晏子對王曰:“九九八十一,天地之綱紀;八九七十二,陰陽之本性。天為公,地為母。日為夫,月為婦。南為表,北為裡。東為左,西為右。風出高山,雨出江海。霜出青天,露出百草。天地相去萬萬九千九百九十九裡。富貴是君子,貧者是小人。出語不窮,是名君子也。”
《孔子項托相問書》和《晏子賦》都采用了連續發問、連續作答的結構,連問答内容都基本一緻,這也是口頭文學叙事程式化的特征[3]。《神烏賦》是一篇典型的寓言體俗賦,全文用對話體的形式,四言為主,語言通俗,接近口語。論辯集中于雌雄二烏和盜鳥之間,但并非簡單就一主題展開口舌之争,而是與自身安危息息相關,繼承的是寓言的主客論辯形式。裘錫圭先生認為《神烏賦》“作者是一個層次較低的知識分子,而且是在民間口頭文學強烈影響下創作此賦的。”[4]可見知識分子向民間寓言學習,是有意而為之。馬積高先生認為曹植的《鹞雀賦》“據民間寓言寫成,語言全是口語,非常生動形象,完全擺脫了文人賦的窠臼。”[5]這篇賦寫了鹞雀的論辯争鬥,情節生動,其中還有心理活動的描寫。《三國志·魏志》卷二十一《王粲傳》裴松之注“邯鄲淳”所引《魏略》載曹植在邯鄲淳面前“科頭拍袒,胡舞五椎鍛,跳丸擊劍,誦俳優小說數千言”。曹植是一位非常善于向民間藝術學習的作家,吸收民間寓言題材來“借題發揮”,所以學習寓言的主客論辯形式可謂信手拈來。章學誠《校雠通義·漢代志詩賦第十五》論賦的起源:“假設對問,《莊》《列》寓言之遺也。”[6]恰恰闡釋了寓言主客論辯的形式對賦體的深刻影響。
二、講誦方式
寓言和俗賦都是口頭文學,寓言很早就書于竹帛,編輯成集,通常放在具體論說中,作為論說的有力證據,以增強說服力;而俗賦一般獨立講誦。
從産生來看,寓言來自民間,有相當一部分寓言主要反映的是下層百姓的生活,揠苗助長、守株待兔、宋人投馬、月攘一雞、朝三暮四、丁氏穿井、齊人好獵,都涉及到下層百姓耕作、畜牧、漁獵、建築、絲織、宴飲等生活的方方面面,是最真切的生産、生活經驗的總結。
寓言本身是獨立的口頭講誦形式,但民間口頭流傳寓言的真實情況我們已經不得而知,現在流傳下來的就隻有書面作品中呈現出來的内容,從中依然可以發現民間口頭文學的痕迹。詞彙在口頭與書面中區别較大,例如“狗”和“犬”是一對同義詞,分别代表口語和書面語[7]。桎狗取鼠、溺井之狗、齊人好獵、狗吠楊布四則寓言中都出現了“狗”字;畫鬼最易、徐叱猛犬,齊大夫諸子有犬,善搏與善噬則出現了“犬”字。寓言中既有“犬”這樣的書面詞彙,又有“狗”這樣的口語詞彙,正是傳世文獻中遺留下來的口頭痕迹。
重複也是口頭叙事的鮮明特征,《列子·力命》連續說到:“朕豈能識之哉?朕豈能識之哉?”是語句的重複,為了加強語氣,現代日常口語中仍然經常聽到。另外還有内容的重複,也就是所謂重複叙事[8]。《韓非子·十過》晉平公聽悲音的故事,就是三段式程式化結構,平公問曲→師曠勸谏→平公執意聽曲→聽曲結果,由清商、清徵、清角三段音樂串聯三段故事,情感逐漸加強,師曠提示聽曲的後果越來越嚴重,但基本結構沒有發生變化。平公叙述自己渴求音樂的心理也是同樣的結構:“寡人……所好者,音也,願……聽之。”《韓非子·外儲說左上》問轭而鬥的故事同樣是程式化的結構。語句的重複是典型的口語特征,内容的重複是民間口頭叙事傳統,均說明了寓言最初是流傳于口頭的。
《莊子·外物》中任公子釣魚的事情就是經口口相傳,“後世辁才諷說之徒,皆驚而相告也。”趙逵夫先生認為《左傳·宣公十一年》引《蹊田奪牛》源于“抑人有言”,《墨子·魯問》中的“子墨子”是學生根據對話所記載,以上都說明了先秦寓言流傳于口頭的情況[9]。王煥镳先生在《先秦寓言研究》中寫到先秦寓言“大部分來自民間口頭創作,這些口頭創作是由古代人民憑記憶流傳下來的。”[10]傅修延也認為“雖然諸子寓言都以書面形态呈現,但寓言一開始應該是以口頭傳播方式在人際間流行,它在言語交際中所起的作用與謠諺相仿佛。”[11]
士人一方面創作大量寓言,或論理說事,或進言獻策;另一方面有意整理寓言,将其作為論說的補充材料,包括先秦出現的寓言集《韓非子·說林》《韓非子·儲說》都是為論辯而準備的素材。《伊索寓言》在每則寓言之後都會有點題之句,說明寓言的主題思想。但先秦寓言集并沒有對意義的明确概括和提示,正是方便士遊說時候的自由發揮,不至于被主題框定局限。先秦寓言中重出的内容十分之多。“鄭袖劓鼻”見于《戰國策·秦策》,又見于《韓非子·内儲說下》,“庖丁解牛”見于《莊子·養生主》和《呂氏春秋·季秋紀·精通》,“楚有直躬”見于《論語·子路》《韓非子·五蠹》《呂氏春秋·仲冬紀·當務》《管子·制分》,有很多篇目重見于兩種或兩種以上的書目。趙逵夫先生在《論先秦寓言的成就》一文中統計先秦典籍中各書間重出的寓言有40餘則。同一則寓言在同一書中出現兩次的也有不少,共60則。像這樣重出互見的現象說明寓言在當時是流傳于口頭的,且傳播範圍十分之大,被廣泛引用在具體的遊說之中。
文人作品中的寓言和流傳在民衆口頭上的寓言是兩種不同形式。現在看到的寓言很多都是作為論證的一部分,這是文人借鑒民間口頭文學的結果。早期的寓言主要依靠口頭傳播,但典籍中引用寓言和将寓言結集,就由口頭走向書面。寓言的大量書寫在戰國時期,士遊說人主,推行自己構想的宏偉藍圖。遊說成功既要求有淵博的知識,同時還要有機智的頭腦和高度凝練的語言。言辭要生動,富有哲理;還要委婉曲折、易于理解。寓言将抽象的事理寄寓于生動的故事中,最适合于辯說,為士廣泛采納。
《戰國策·齊策二》中的《畫蛇添足》是作為陳轸勸解昭陽所作譬喻出現的。
昭陽為楚伐魏,覆軍殺将得八城。移兵而攻齊。陳轸為齊王使,見昭陽,再拜賀戰勝,起而問:“楚之法,覆軍殺将,其官爵何也?”昭陽曰:“官為上柱國,爵為上執珪。”陳轸曰:“異貴于此者何也?”曰:“唯令尹耳。”陳轸曰:“令尹貴矣!王非置兩令尹也,臣竊為公譬可也。楚有祠者,賜其舍人卮酒。舍人相謂曰:‘數人飲之不足,一人飲之有餘。請畫地為蛇,先成者飲酒。’一人蛇先生,因酒且飲之,乃左手持卮,右手畫蛇,曰吾能為之足。’未成名人之蛇成,奪其卮曰:‘蛇固無足,子安能為之足。’遂飲其酒。為蛇足者,終亡其酒。今君相楚而攻魏,破軍殺将得八城,不弱兵,欲攻齊,齊畏公甚,公以是為名居足矣,官之上非可重也。戰無不勝而不知止者,身且死,爵且後歸,猶為蛇足也。”昭合以為然,解軍而去。
《戰國策·燕策》中蘇代以鹬蚌相争勸說惠王停止攻打燕國,“今趙且伐燕,燕趙久相支,以痹大衆,臣恐強秦之為漁父也。”《莊子·天運》中醜人效颦的故事被師金拿來批評孔子複禮思想,諷刺“知颦美,而不知颦之所以美”。寓言的意義不僅僅通過故事本身來顯示,具體運用時需要根據不同語境進一步闡發引申,言在此而意在彼。“著者運用寓言故事的目的在闡明事理,表明作者自身的思想和觀點,并不是為了向人介紹富有教益的故事情節。先秦時代諸子根據關心和熱衷的話題,大多習慣于借用适宜的寓言故事抒發己見。”[12]
講誦是俗賦的産生方式,也是傳播方式。胡士瑩先生解釋講誦和俗賦的關系時說:“這種講說和唱誦結合的藝術形式,在秦漢時代可能就叫做賦,也就是今天成為民間賦的作品。”[13]《說文》:“誦,諷也。”《周禮·春官》有“以樂語教國子:興、道、諷、誦、言、語。”鄭注:“興者,以善物喻善事。道讀曰導,導者,言古以剀今也。倍文曰諷,以聲節之曰誦。發端曰言,答述曰語。”《墨子·公孟》雲:“誦詩三百,弦詩三百,歌詩三百,舞詩三百。”誦和弦、歌、舞一樣,也是詩歌的表現形式。
伏俊琏先生将誦分為行人之誦、瞽史之誦和經師之誦三類[14]。傳統經書是誦的主要内容,韓非子在《奸劫弑臣》中批判“且夫世之愚學,皆不知治亂之情,襵裌多誦先古之書,以亂當世之治。”其實正反映了講誦在當時十分盛行。除以上三類講誦外,講誦還有一類俳優之誦。古代俳優身份卑微,伴君王身邊,逗君主一笑,他們娛人的技藝主要表現在雜技、音樂、舞蹈、講誦等多方面。俳優講誦的多是包括隐語、寓言在内的民間内容。漢代以後,俳優以俳谑、歌舞為主,也涉及音樂、百戲。“古之俳優,但以歌舞及戲谑為事。自漢以後,則間演故事。”[15]漢代賦家的地位實際上類似倡優。“為賦乃俳,見視如倡,自悔類倡也。”(《漢書·枚乘傳》)“東方朔、臯不根持論,上頗俳優畜之”。(《漢書·嚴勳傳》)馮沅君在《古優解》中論到典籍中“所記載的俳優口語多是協韻的。……先秦文體固然時于散文中糅雜韻語,然罕有如此普遍者,因此,我們很猜疑優人于正式歌詠外,日常與人談話,也多采用歌唱式。”[16]與寓言相比,俗賦更加具有音樂生命。俳優講誦俗賦,經常将具有故事性的寓言納入講誦範圍,韻散結合,配合有節奏的旋律,既便于記憶,又悅耳動聽,達到音樂美的效果。日本學者清水茂先生的觀點是直到漢宣帝時,賦仍然保持着口頭文學的特征[17]。實際上說的就是音樂性,因為賦的抑揚頓挫,铿锵有力,悅耳動聽,才會令左右皆誦讀之。
口語中的語調、語速、語氣、節奏、重音,說話者的身份、地位、身體動作、面部表情,這些都是口頭表達的優勢。俗賦整齊和諧的音韻形成了抑揚頓挫、錯綜複雜的聲音美,能夠表現書面文學無法達到的生動活力。《神烏賦》的第一段以陽、昌、皇、翔、央為韻;山、猿、安、官、連為韻;去、處、取、遇、故為韻。《僮約》對話首段以粗、烏、凫、鹿為韻;魚、馀、芋、駒為韻。《晏子賦》梁王與晏子連續問答一段以母、右、婦、裡、來、起、裡、子、紀、母、婦、裡、右、海、裡、子葉韻。《燕子賦》(甲)開頭以翔、章、詳、殃、床、梁、塘葉韻。讀起來聲韻铿锵,朗朗上口。另外俗賦中還添加不少拟聲詞,《神烏賦》中的雌烏追趕盜鳥時大呼:“咄!盜還來!”,模拟追逐場面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增強了表現力。正如呂思勉在《史通》的評點中說:“古人重口舌,故其言語較優于後世;後世重筆劄,故其文字較勝于古人。吾侪讀後世文字,恒覺不如古代之美。”[18]
三、表演性
《毛序》言:“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詩歌不僅吟詠,還可以結合音樂、舞蹈來傳遞情感,其實已經具有了一定的表演形式。美國學者理查德·鮑曼認為,口頭文學是演說者和聽衆一起表演的過程,無論創作還是傳播都是在表演中完成的,“口頭藝術就是一種表演。”[19]
從寓言發展到俗賦,不僅更具有音樂美,故事情節也更加豐滿,給了表演更大的空間,更加富有戲劇性,不少俗賦被看作戲劇演出腳本。《神烏賦》矛盾沖突激烈,善于設置懸念,埋下伏筆,故事曲折生動,跌宕起伏,烏之間的對話仿佛戲劇對白。揚雄的《都酒賦》是一篇記錄瓶和鸱夷辯難的俗賦,伏俊琏先生認為這是一場宮廷俳優戲的記錄和改編[20]。《茶酒論》以拟人化的茶與酒相互論辯,争論誰的價值更高,誰最有功于人,具有鮮明的表演性特征,與揚雄《都酒賦》一脈相承。趙逵夫先生認為是唐代俳優戲的腳本,可以看做“唐五代戲劇腳本的一個實例”,反映了我國唐五代俳優戲的情況[21]。王褒的《僮約》大部分内容都是通俗的對話形式,便了和主人一番唇槍舌箭後,由起初盛氣淩人之狀一下子變成泣涕橫流,判若兩人,“詞窮咋索,仡仡扣頭,兩手自搏,目淚下落,鼻涕長一尺:‘當如王大夫言,不如早歸黃土陌,蚯蚓鑽額。早知當爾。為王大夫酤酒,真不敢作惡。’”将人物從趾高氣揚到後悔不已的神态對比刻畫得十分傳神,幽默诙諧,充滿了戲劇效果。晏子的事迹在《晏子春秋》有詳細記錄,不少篇章已經體現出賦的特質,敦煌遺書《晏子賦》則是論議伎人按論議表演的需要改編成的腳本[22]。
大量出土的說唱俑多是個子矮小、憨态可掬、動作誇張,顯然是為我們還原了一幅幅生動的俳優講誦場面。四川成都天回山東漢崖墓出土的擊鼓說唱俑開懷大笑,嘴巴都咧到兩腮了,似乎正表演到精彩之處。郫縣宋家林東漢磚室出土的說唱俑故意将雙肩高聳,塌着腰,臀部向後撅着,舌頭伸長用力舔鼻子,動作滑稽幽默。這些都說明了俳優講誦是結合表演的,講誦之風十分盛行。
早期語言交流和思想表達的主要方式是口口相傳,即使在文字産生、書面文學成熟發達之後,聲音傳播還是重要的傳播方式。《神烏賦》《僮約》《責須髯奴辭》等俗賦都保存着通俗、口語化的語言,這就說明雖然記錄在冊,口頭文學特征在傳播過程中仍有殘留。大量通假字、異體字,以及雙聲疊韻字,正反映了文字的數量和定型皆滞後于口語[23]。書面文學發展過程中,口頭文學并非消失殆盡,也在同樣茂盛地生長着。
所謂“文變染乎世情”,随着佛教的傳入,賦的講誦形式受佛教講唱影響進一步發展,大大促進了傳統說唱技藝的發展和演變,滋生了後世豐富多彩的說唱文藝。由先秦寓言到俗賦,可以看出傳統講誦發展成一種專門技藝的演變過程,講誦的音樂性越來越突出,結合表演向更綜合的藝術發展,同時要求講誦人員越來越專業化,發展到後來的變文、話本等,已經具有相當高的水平和規模了。在書面占主流的文學格局中,口頭文學另辟蹊徑,形成一股暗流,以民間的、通俗的養分滋養着書面文學,也在洶湧澎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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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載《甘肅社會科學》20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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