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朋友留言給我,問我說:“市面上各種有關《論語》解釋的書籍,到底有什麼區别呢?什麼是好?什麼是壞?”說實話,隻要是在正規渠道出版的書籍作品,對于《論語》大多數章節的注解基本是大同小異的。我的版本亦如此。
但是為什麼還會有高下之分呢?作者本人對一些關鍵的,特别是那些容易産生歧義的語句,他怎麼解讀。
拿我個人為例,我接觸《論語》的時候還在讀書,最近十幾年把重點放在儒家經典的講學上,期間我研究了中外400多家注解,比較有心得的有十幾處,和世面上流行的解讀不太一樣。
換句話說,如果你想了解我解讀的《論語》有什麼特色?你可以先從這10句話入手。
1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學而篇1·1》
孔子說:“學了做人處事的道理,并在适當的時候印證練習,不也覺得高興嗎?志同道合的朋友從遠方來相聚,不也感到快樂嗎?别人不了解你,而你并不生氣,不也是君子的風度嗎?”
這句話比較有争議的地方是“學而時習之”的“時”,很多人翻譯為“時常”,但我認為翻譯為“恰當的時候”更恰當。
在古代,“時”較少當做“時常”講,當做“時機”講的時候較多。好比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一樣。譬如,孟子把聖人分成四種,認為孔子是“聖之時者也”,意思是孔子在适當的時候該怎樣就怎樣。
而且,學習時常複習,就會覺得很愉快嗎?這沒有道理。學習過後,在适當的時候進行練習、加強理解,就感到愉快,這樣才說得通。
2
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
——《學而篇1·3》
《陽貨篇17·17》
孔子說:“說話美妙動聽,表情讨好熱絡,這種人很少有真誠的心意。”
很多人把這句話翻譯為“花言巧語,裝出和顔悅色的樣子,這種人的仁心就很少了。”一個人隻是和别人花言巧語、和顔悅色,怎麼就沒有了仁心呢?這個很明顯是不了解“仁”代表的意義,根本不知道孔子在說什麼。
“仁”在這裡譯作“真誠的心意”。因為巧言令色隻注意到言和色,隻是對外,忽略了内在的真誠。
需要強調的是,“鮮矣”不是“完全沒有”。與人交往時,為了互相尊重,順利交換意見,沒有人會反對“巧言令色”,但是要特别提醒自己是否“真誠”。少了真誠就無法自覺其向善的要求。
孔子的目的,無非是希望人可以保有内在真誠的情感,如果一個人能把兩者結合,内外合一,這種人是很值得交往的。
3
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
——《為政篇2·2》
孔子說:“《詩經》三百篇,用一句話來概括,可以稱之為‘無不出于真情’。”
有人解釋道:《詩經》的思想是無邪的。這就有疑問了,《詩經》是談思想的嗎?另外,思想的主體是個人,能保證作者的思想無邪嗎?能保證編者的思想無邪嗎?能保證讀者的思想無邪嗎?顯然不能。
“思無邪”一語出自《詩·魯頌·駉》,“思”不是指心思,而是句尾或者句首助詞,無含義;“無邪”,描寫的是馬向前直行時勇健的樣子。這是文學作品中對“真誠”的描寫。
《詩經》之所以感人,就在于它的真誠,不矯揉造作,不堆砌文辭。所以“思無邪”的意思是:一切出自真誠。
人時常戴着面具與人交往,因為擔心會吃虧、上當或被别人欺負,所以有各種自我保護的措施,唯獨沒有真誠的心意。人活在世界上隻要真誠,就可以重新開始。
4
子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
——《為政篇2·16》
孔子說:“批判其他不同立場的說法,難免造成争論不休的禍害。”
這裡的“攻”字,有人譯成“研究”,但我認為在此是指“批判”。
“攻”字在《論語》裡,還有好幾處做“批判”解。譬如,孔子的學生冉有在政治方面很有才華,但是他不但沒有照顧百姓,反而替他的老闆季氏增加稅收,所以孔子叫學生“鳴鼓而攻之”(《先進篇11·17》)。
“異端”在中國古代即“與我不同的主張”,并不代表一定不對。孔子希望大家“道不同,不相為謀”(《衛靈公篇15·40》),但不必互相批判。
有些人認為“斯害也已”是指禍害就會結束。批判不同立場的說法,禍害就會結束嗎?其實,禍害才剛剛開始。
孔子的原則是,不要批判别人,因為批判不同立場的說法,難免會造成争論不休的禍害。所以我們應該隻談自己的想法,不與人争吵。
自古以來不同學派互相批判,造成許多禍害。不過,如果不用“攻”,而改以互相切磋請益,則未嘗不能促進學術進步。孔子在做人與為學上顯然都比較寬容。
5
子曰:“吾十有(yòu)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
——《為政篇2·4》
孔子說:“我十五歲時,立志于學習;三十歲時,可以立身處世;四十歲時,可以免于迷惑;五十歲時,可以領悟天命;六十歲時,可以順從天命;七十歲時,可以随心所欲都不越出規矩。”
關于“耳順”,曆來衆說紛纭。“耳順”按字面意思理解,就是不管别人怎麼說,我的耳朵都聽得很順。如此一來,豈不是鄉願了嗎?這顯然不合孔子的原意。
我認為,“六十而(耳)順”,“順”是指行動,用行動來表示順從天命。由知天命而畏天命(《季氏篇16·8》),然後對天命的具體要求必須順從與實踐。
有些人則認為耳順就是順耳,這也很難說得通。也有些人認為六十歲時人生的境界與耳朵有關,因為聖人的“聖(聖)”字,左邊是耳朵,所以“六十而耳順”與此有關。但是,孔子曾說:“若聖與仁,則吾豈敢?”(《述而篇7·34》),可見這種說法也不對。
我把“耳”字放在括号裡,因為我認為它是衍文,理由如下:
一、孔子自述的六個階段,都是直接以動詞描寫修行的進展,不宜有例外。
“耳”字在《論語》裡面隻出現了四次,有兩次為語氣詞:一次在《陽貨篇17·4》:“前言戲之耳。”另一次在《雍也篇6·14》:“女得人焉耳乎?”而《泰伯篇8·15》提到:“洋洋乎盈耳哉!”這裡的“耳”字指耳朵。由此推知,“耳”字在原文裡并不重要。
二、敦煌石經的版本是“六十如順”,無耳字。
三、孟子私淑孔子,談到“順乎天”,他在宣稱“舍我其誰”時,正是想要順天命。
如果“耳順”如此重要,後代在研究時一定會引申其理,但是,孟子未曾提起過耳順。《易傳》中“順天命”一詞,至少出現了三次。由此可知,“六十而耳順”的“耳”字,很可能是學生抄寫之誤。
四、順天命與孔子生平事迹完全相應,耳順則無合理的解釋。孔子周遊列國,兩度遭逢殺身之禍。當生命面臨威脅時,他立即訴之于天。
五、先秦典籍中從未談及“耳順”,倒是一再談到“順天命”、“順乎天”等。
一般,生死攸關時一個人的信仰才能體現出來。所以“六十而順”是說:天是我所信仰的,我現在正在順天。最好的證據是儀城的封疆官員請見之後,公開說:“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為木铎。”(《八佾篇3·24》)
總之,從孔子的思想和儒家思想的演變中,都找不到“耳順”的合理解釋。将孔子此話和他生平的行為互相印證,可以确定,“六十而順”是指順天命。
6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與祭如不祭。”
——《八佾篇3·12》
祭祀時有如受祭者真的存在。祭鬼神時有如鬼神真的存在。孔子說:“我不贊成那種祭祀時有如不祭祀的态度。”
有人将孔子的話斷為“吾不與祭,如不祭”,意思是:我沒有參與祭祀,就好像沒有真正祭祀一樣。這樣的理解是不對的。
祭祀的對象是祖先與神明,合稱鬼神。鬼神看不見摸不着,但是他們的作用卻不可否定,這是古人祭祀的前提。為了顯示這種作用,行祭者必須齋戒,以求專心與誠意,行祭時更要虔誠恭敬,這才是“如”字之意。
唐代的韓愈說得好,孔子這是在“譏祭如不祭”者。當時顯然有許多人“祭如不祭”,即祭祀時毫不莊重,這當然應該受到批判。
孔子祭祀時非常虔誠嚴肅,好像鬼神就在面前一樣。這句話是說,他不欣賞那種“祭如不祭”的态度。
7
子曰:“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于我哉?”
——《述而篇7·2》
孔子說:“默默存思所見所聞,認真學習而不厭煩,教導别人而不倦怠,做到這些,其他一切與我有何關系呢?”
子曰:“出則事公卿,入則事父兄,喪事不敢不勉,不為酒困。何有于我哉?”
——《子罕篇·第十六章》
孔子說:“在外服侍有公卿身份的人,回家侍奉長輩親人,為人承辦喪事不敢不盡力而為,不因為喝酒而造成任何困擾,做到這些,其他一切與我有何關系呢?”
這兩段話在結束時都有“何有于我哉?”一語,但曆來的解法頗有差異,使其意義變得模糊了。
對此語的解法有三:一是我做到了哪一點呢?(這種解法太過謙虛而不符實情);二是這幾點對我有何困難呢?(這種解法稍嫌驕傲,不像孔子的語氣);三是這幾點我做到了多少?(這種解法有自我期許之意,比較合理)。
但是,正确的解法是:孔子特别提及日常生活的四事及三事,意思是他做到了這些,則其他一切(如富貴榮華、名利權位)“與我有何關系呢?”
正如古人在《擊壤歌》所雲:“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我盡好我的本分,帝王的威權又與我何幹?
孔子提到的這七件事都是職責所在或做人的基本修養。這告訴我們:人要學會腳踏實地生活,不要好高骛遠。 做到這些,其他一切與我有何關系呢?
8
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
——《述而篇7·7》
孔子說:“從十五歲以上的人,我是沒有不教導的。”
一般來說,這段話有幾種解釋,我對此抱有懷疑态度。
第一種最原始:自己帶着十束肉幹來找我的,我沒有不教的。這句翻譯後人最常采用,但邏輯上有問題。
首先《鄉黨篇10·8》中記載孔子“沽酒市脯,不食”,也就是不吃買來的酒與肉幹,因為孔子很注意養生,外面買來的食物來路不明,不能随便亂吃。如果有學生送來肉幹,難道孔子會問“是你家人做的還是買的”嗎?顯然不可能。
其次,孔子弟子三千,一人十束,就有三萬束肉幹,這樣的吃法恐怕會得胃癌的。再次,說“自己帶十束肉幹來找我”,顯得孔子高高在上,這合理嗎?
第二種是南懷瑾先生的解釋:自己束帶修飾、服裝整齊,跑來找我的我都教。
事實上,束帶修飾是漢代的禮節,孔子春秋時代“行束脩”不可能是這個意思。假如采取這種解釋,那“以上”的“上”又代表什麼呢?是說孔子高高在上嗎?
其實,以上兩種解釋都把“自”當做“自己”,本身就是錯誤的。我認為,此處應解釋為“從”。在《論語》中“自”有兩種用法,共出現了二十次,十次當做“從”講,如“有朋自遠方來”,“自”就是“從”的意思。
“自”當做“自己”講時也出現了十次,但是一定是作為一個反身動詞的主詞。譬如,“自道”、“躬自厚”等。反身動詞的“自”的受詞就是“我自己,主詞後面不能另有受詞。“自行束脩以上”就是主詞後面又有受詞,這不合《論語》的文法。
古代的貴族子弟十五歲進大學時,要帶着“束脩”——十條幹肉,給老師。後來就用“行束脩”代表年齡(十五歲)。這是古代很常見的用法。所以這句話的解釋應為:從十五歲以上的,我沒有不教的。
古時候平民子弟十五歲之前有鄉學,但是十五歲之後就沒有地方學習了,隻能子承父業。而孔子打破當時隻有貴族子弟才能繼續升學的限制,開啟了平民教育。這段話足以證明孔子的有教無類,它側重的不是學生的态度,而是孔子身為老師的心願。
9
顔淵問仁。子曰:“克己複禮為仁。一日克己複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顔淵篇12·1》
顔淵請教如何行仁。孔子說:“能夠自己做主去實踐禮的要求,就是人生正途。不論任何時候,隻要能夠自己做主去實踐禮的要求,天下人都會肯定你是走在人生正途上。走上人生正途是完全靠自己的,難道還能靠别人嗎?”
“克己複禮為仁”,這句話的解釋曆來有分歧。一般的翻譯是“克制自己的欲望,然後去遵守禮的規範,就是行仁”。這個譯法有很大的問題。如果把克己複禮分開,那麼“仁”和“己”有沒有關系呢?
要“克己”,代表自己是壞的;要“複禮”,代表禮是好的。如果這就是“仁”,說明孔子的思想根本就沒有任何創造性。因為禮是周公之禮,不是孔子發明的。如果隻要把古代的禮掌握住就可以了,何必多此一舉談“仁”呢?
另一種解釋是: “克”是“修”,“克己”就是“修身”,或說是“約身”,“複”是實踐。這種解釋還是不妥當。這句話是孔子思想的關鍵,如果分成兩半,就變成一個難題,代表人性是惡的,本身有問題,所以需要克己或約束。這與孔子人性向善的觀點,顯然不一緻。
我認為“克己複禮”不能分成兩段來說,而應一氣呵成,否則“己”與“禮”互相對立,難免淪為性惡說,或認為禮是外加于人的觀點。應該把“克”解釋為“能夠”,這種譯法在古代也是有根據的,如《大學》中的“克明俊德”,意即“能夠”昭明你那高尚的德行。
并且,“為仁由己”和“克己複禮”在同一句話中出現,兩者不可能存在矛盾。假如說“克己複禮”是克制自己,那麼“為仁由己”的“己”不是有問題的“己”嗎?前面說要“克制”,後面說要“順着”,豈不是互相矛盾?
這麼一來,“克己複禮”的意思是:人應該自覺而自願,自主而自動,去實踐禮的要求。
10
子曰:“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孫,遠(yuàn)之則怨。”
——《陽貨篇17·25》
孔子說:“隻有女子與小人是難以共處的,與他們親近,他們就無禮,對他們疏遠,他們就抱怨。”
這句話讓孔子飽受質疑,有人就認為中國人對于女性的看法有偏差,是受儒家的影響。但這樣就曲解了孔子本來的意思。
人說話有兩種可能,第一是叙述事實,第二是表達立場。我認為孔子說這段話隻是叙述他所看到的客觀事實,而不是表達他的立場。
古代女子沒有與男子平等的受教育機會,經濟上也不能獨立,所以心胸與視野受到很大的限制。“孔子所說的是當時的實情,隻是在今日看來,已經不再适用了,女性也不再受歧視。
孔子這句話真正批評的,是一類人,無論男女,别人對自己好一點,就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别人對自己差一點,就不免抱怨。
“以孔子為師,與孔子為友”,這是每一個人都可以做到的,也是人生中最美好的事情之一。
圖片 | 蔡志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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