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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情緣20年

圖文 更新时间:2024-11-16 02:57:48

首發:3月19日《新華每日電訊》

作者:新華每日電訊記者褚萌萌、陳國洲

2月28日,農曆辛醜年的元宵節剛過兩天。

早上6點,在重慶江北機場,一名年輕男子坐在即将飛往福建的飛機上,手中握着姓名為“朱仁忠”的登機牌。朱仁忠,這隻是他身份證上的名字,他将要找回那個遙遠卻親切的本名——陳金濱。

上午11點,在福建省莆田市仙遊縣下樓村,陳家夫婦和兒子陳金鴻在幾十位親戚鄰居的簇擁下,焦急地在村口等着。往年,夫婦倆過了正月初五就返回城區做生意了,而今年他們一直留在老家,期盼着這一天的到來。

一輛車過去,又一輛??終于,幾輛車停住了,一行人從車上下來。陳金鴻一下就認出來,其中有個人和自己長着一樣面孔。“金濱!”他喊着孿生弟弟的名字,再也按捺不住,飛奔過去。

在迎面而來的幾十個人中,陳金濱第一眼看到的,也是宛若和自己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哥哥。他快步上前,抱住了來者,腼腆地輕聲道:“哥哥,是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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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中)見到失散20年的兒子陳金濱(右),泣不成聲。受訪者供圖

自1999年弟弟被拐失蹤以來,這是兩兄弟第一次緊緊抱着彼此,正如他們25年前在母體中一樣。而此刻在鞭炮聲中,站在他們背後的母親,早已哭得不成樣了。

這場時隔20年的親人團聚,要從一條抖音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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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金濱(後排左三)、陳金鴻(後排左五)與家人的團圓照。受訪者供圖

雙生重逢

2021年2月2日上午10點多,蘇欣(化名)和丈夫陳金鴻正在公司上班時,收到一位朋友的消息:“你看這個人是不是長得和你老公一樣!”朋友随後發來一張抖音視頻的截圖,圖中的男子和丈夫長得很像,隻是略瘦一些。這是一條尋親視頻,下方的文字列出了一些線索。

蘇欣知道,生于1995年的丈夫有一個孿生弟弟,1999年時走失了,20多年來一家人始終在苦苦尋找。她感到“頭皮發麻”,立刻告知丈夫。陳金鴻看到截圖中的信息寫着:“在一個天橋下走失,父母賣鞋,有一個年齡相仿的孩子??”“這些信息都對得上,肯定就是了!”陳金鴻說,“我當時就蒙了,哭着跑出去給媽媽打電話。”

正在莆田城區擺攤賣鞋的林小琴(化名)怔怔地盯着兒子金鴻轉發來的截圖,早已淚眼婆娑。在她身旁,一向沉默而隐忍的丈夫想起此前經曆過的太多次尋子失敗,不想失望又落空,淡淡地說道:“我看着不能确定。”林小琴再也忍不住了,大哭着對丈夫說:“我拿命賭給你,這就是我生的孩子!”

與此同時,蘇欣立刻聯系視頻的發布者。原來,發布這條視頻的是公益組織“寶貝回家”的志願者劉紅濤。去年9月,他在網上刷到一則尋親啟事,便主動聯系到這個現名為朱仁忠的小夥子,用清晰的照片、簡明扼要的信息為他制作了尋親視頻,還幫助他找到重慶市公安局進行DNA采樣。此後,劉紅濤接連三次在自己的抖音賬号上發布了這則訊息,直到第三次浏覽量高達130多萬,終于被陳金鴻夫婦看到。

為避免因認錯而帶來的二次情感傷害,從事尋親服務的人員通常會建議雙方在DNA比對确認後再進一步聯系。“不用驗就知道!”蘇欣面對劉紅濤的建議,向他發送了自己丈夫的照片。“真是機緣巧合!”劉紅濤也一眼就看出了基因的力量。

同一天下午,從劉紅濤那裡得知這一好消息時,朱仁忠正在重慶市酉陽縣家附近的山上采草藥。他看着轉發來的照片,看着雙胞胎哥哥酷肖自己的臉龐,藥也顧不上采了,坐在山上哭了一下午,直到天黑才下山。

從那天起,直至2月25日DNA比對結果出來前,朱仁忠一直在手機上和哥哥姐姐聊天。“老弟你還記得五歲的事情嗎?”“你看我現在比較胖,但前幾年和你一樣瘦。”“我們一家人都很想你,爺爺奶奶也經常問你。”??20多年的分離後,隻這些樸素的家常,姐弟仨就常常聊到淩晨。

對朱仁忠來說,和哥姊的聊天甚至是從最基本的一些問題開始的:“哥哥我叫什麼?”“那你叫什麼?”“我們是什麼時候出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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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金濱(中)、陳金鴻(右)兄弟倆與姐姐。受訪者供圖

平行歲月

姓名、年齡、家鄉??從小到大,朱仁忠對那個原生的自己一無所知。記憶中唯一清晰的一幕,也是午夜夢回時常常驚醒他的那一幕:在一個天橋下,四五歲的他正和一個年齡相仿的孩子一起玩耍,突然被一個陌生人從背後抱了起來;他使勁掙紮着,哭喊着爸媽,但是沒人聽見。

“這麼多年,我一直記得這個天橋,也隻記得那個天橋。”朱仁忠說。後來,他每到一地,總要習慣似地到處找找天橋,和記憶相比對。

可能因為不停哭鬧,被帶走沒幾天,小仁忠就被扔到了馬路邊,後被送到泉州市福利院。在這裡,他被一戶朱姓人家領養走。朱家對小仁忠不錯,隻是管教得頗為嚴格。也許本不屬于自己的東西,放棄也就相對容易,小學三年級的一天,不堪管教的小仁忠找機會從朱家逃跑了。

此後的一年是混沌的。小仁忠在街頭流浪,讨讨剩飯,拾拾廢品。不幸中有萬幸,他結識了一個父母在當地打工的男孩,後又被男孩的父母收養,帶回了重慶老家。初中畢業後,朱仁忠憑着對泉州的殘存記憶,選擇回到福建打工。

這些年來,雖然兩度遇到了善良的養父母,但朱仁忠晚上還是經常偷偷抱着枕頭哭泣。“看到别人幸福的家庭總會羨慕嫉妒,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命運。”他說。可是,尋找自己的家人,仿佛是一種奢望。“我心裡面特别想找,但不知道該怎麼找,感覺就是找不到。”

直到四五年前,朱仁忠在他人的幫助下,才第一次了解到公安部門的全國“打拐”DNA數據庫。他燃起了一絲希望,并錄入了自己的血樣。身邊有些朋友也在得知他的身世後,幫助他持續在網上發布尋親信息。

沿着模糊的記憶,朱仁忠從山的那邊一步步走回來。而在海的這邊,和朱仁忠有着同樣面龐的陳金鴻也在長大。

陳金鴻記事以來,這個丢失的弟弟就始終讓家裡籠罩着一層陰影。經常會有親戚朋友問小金鴻:“你弟弟找到了嗎?”每次他心裡都很不是滋味。

弟弟剛被拐走時,父母忙着找弟弟,又擔心大兒子的安全,就把小金鴻送回仙遊老家,和爺爺奶奶生活。由于小時候疏于父母的管教,母親總是埋怨他那時太調皮了。

最初的幾年,母親根本顧不上和父親一起賣鞋,從早到晚一心找弟弟。她在身上挂着寫有信息的牌子,挨街挨巷找,又印傳單,又發廣告。

又過了幾年,希望越來越渺茫。母親開始一宿宿失眠,頭發掉得稀少,瘦了40多斤,還相繼患上肺病、中風、帕金森綜合征。

在陳金鴻眼裡,今年50歲的母親顯得比同齡人蒼老許多。她迷信神佛,總去發願找到小兒子,也祈求如果找不到的話,兒子能過得好一點。她經常“不顧一切”地做好事,買菜都會挑老人的攤位,有時候菜壞了也堅持買下來。她還憑着不高的文化水平開始寫一些似懂非懂的詩,有的是平鋪直叙的傾訴體——“希望有人撿到給我看一下/我保證不會吵架/你養他那麼大不容易/你不用怕我不會帶走”,有的是寬慰自己的抒情詩——“讓我們都擁有一顆寬容的心吧/笑口常開知足常樂/樂于助人心地善良/心無私天地寬”。

20多年來,陳家為了找兒子共計花費十多萬。哪怕已租得起門臉房,陳氏夫婦還堅守在同一個地點擺攤賣鞋。“孩子沒找到,去别處幹嗎。”林小琴說。

長大後,陳金鴻覺得父母當年尋子的方法太過老舊了,可做電商運營的他也沒想起來應用新媒體平台,一家人也沒去公安局錄入DNA。“我天天都刷抖音,如果知道這樣能行,肯定早就發了。”和弟弟重逢後,他的欣慰中帶着一絲懊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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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金濱兄弟倆幼時與母親的合影。受訪者供圖

善心織網

“嗒嘀嗒——”福建的志願者同事向劉紅濤發來陳家團聚的現場視頻。“久别的親人見面的那一刻,總是能讓我很激動。”這位來自河南省中牟縣的41歲村幹部微微一笑,而後又馬上轉向了其他求助信息或可能的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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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貝回家”福建志願者在莆田仙遊陳家門口的合影。受訪者供圖

加入“寶貝回家”七年來,劉紅濤已參與幫助上百人找到親人。這一組織成立于2007年,如今在全國共有30餘萬名像劉紅濤一樣的不收取絲毫費用的志願者。從曾經的網絡論壇、聊天群組,到移動時代的各種自媒體平台,該組織多年來利用各種渠道彙總、溝通信息,共促成3000餘個家庭團圓。

劉紅濤的母親患有智力殘疾,長年照顧母親的經曆使得他一直關注身邊的流浪人群,從年輕時就常常幫助一些走失人口回家。幾年前,從本地媒體上得知有這樣一個組織,他十分興奮,當即決定加入。可是由于幾乎完全不會操作電腦,他還曾一度被組織“開除”。

懷着助人的強烈願望,劉紅濤不斷琢磨練習,從一開始發布一條消息要七八個小時,到如今隻需要五分鐘。更難得的是,他在抖音平台上開通三年多的個人賬号現有近40萬粉絲,為所有志願者之最。

幾乎每天晚上,忙完自己的本職,劉紅濤開始在電腦和手機上,認真回複每一條留言,篩選可能的線索,經常忙到淩晨一點多,顧不上跟任何人說話。家人也習慣了在一旁看着他:笑了,可能是有希望牽線成功;皺眉頭了,就可能意味着一次希望的落空。“我要求自己每天都處理完當天收到的信息,不能因為我而耽誤人回家啊。”他說。

劉紅濤自稱記性并不好,但卻能夠清晰地記得處理過的許多案例:一個年近百歲的老奶奶,找回家鄉後竟然還能見到年齡相仿的發小;一名小時候走失的青年,找到親人後才發現雙方在同一小區裡一起生活了多年;一名被抛棄的遺腹子,從小孤獨長大,找到姨媽到才猛然體會到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并不孤單??

“每一個案例都有獨特的感動之處。”劉紅濤說,“特别是近些年,像福建陳家這樣的案例更是讓人感歎世事之巧,也讓我們相信如今通過運用新媒體真的可以幫助更多人找到回家的路。”

新科技助力尋人,這樣的例子并不罕見。公安部于2016年5月在全國範圍内上線“團圓”系統,運用“信息化+打拐”的方式建立起兒童失蹤信息發布的官方渠道,截至2020年5月已發布兒童失蹤信息4467條,找回4385人。今日頭條也于2016年2月啟動“頭條尋人”項目,其原理是借助地理位置推送技術在走失者失蹤地點附近推送尋人啟事,截至今年3月已推送超過13萬條尋人消息,幫助超過1.5萬個家庭團聚。

“一方面,随着我國人民生活水平提高,特别是脫貧攻堅的推動,包括盜搶兒童案件在内的拐賣人口案件數量近年來呈下降趨勢。”朱仁忠一案負責人、重慶市公安局刑偵總隊拐賣案件偵查支隊支隊長樊勁松說,“另一方面,随着新技術、新媒體的發展,公安部門打擊拐賣案件的能力在不斷提高。”

樊勁松介紹,DNA鑒定技術、人臉識别技術等,都已經廣泛應用在兒童拐賣案件的偵破中。這位從事打拐工作21年的民警自己也開通了新媒體賬号,他認為新媒體平台可以更好地發動群衆的力量來幫助群衆。

回到闊别已久的家鄉後,陳金濱早早就将微信更改回了本名。雖然并沒有一起長大,但他發現哥哥和自己仍然有種雙胞胎的默契,大到對人生的看法,小到吃飯的口味、走路的樣子。“感覺每天心情都好好。”他在一條朋友圈中寫道。哪怕這半個月來,他每天隻是陪在父母身邊,吃飯、聊天、走親戚、跳跳廣場舞。

剛剛聯系上親生家人時,陳金濱隻想背着養父母,偷偷地在微信上聊天。“養父母一直對我很好,我很怕傷害到他們的感情。”陳金濱說。後來,得知他尋親成功的養父母一家,都十分支持他回來與親人見面。至于未來何去何從?陳金濱最近隻想好好享受在親生父母身邊的日子,不願談太多,也可能沒有完全想好。

“感恩,隻有感恩。”母親林小琴說,“感謝阿濱遇到好心人家收留他,感謝抖音讓我們相見。孩子已經長大了,未來如何,我尊重他自己的選擇。”對于陳家人來說,這場20多年後的重逢,總歸是到來了,到來了就是好的。

但或許本可以更早一些的。正如樊勁松所呼籲的,希望更多失散家庭能積極主動運用各種權威平台,比如免費的全國“打拐”DNA數據庫等,也希望更多好心人在發現走失人口後,能夠以及時有效的方式施以援手。願更多人早日找到失散的親人,更願天下無拐。

來源: 新華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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