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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棄疾一生的主張

生活 更新时间:2024-12-04 17:30:16

本文刊載于《三聯生活周刊》2018年第5期,原文标題《辛棄疾 一世之豪》,嚴禁私自轉載,侵權必究。

辛棄疾一生的主張(辛棄疾不僅是個詩人)1

辛棄疾 (1140~1207)

南歸的英雄

辛棄疾出生的那年,宋高宗紹興十年(1140),南宋曆史上最有希望成功的一次北伐,以高宗皇帝連下12道班師金牌而功虧一篑,大将嶽飛仰天悲歎:“十年之力,廢于一旦!”次年,宋金第二次議和達成。

辛棄疾青少年時期,所謂南宋“中興四将”漸次凋零,在秦桧主政的十幾年裡,朝中主戰派的大臣悉遭迫害,士氣摧折,早已不複詩人陸遊記憶中的情景:“紹興初,某甫成童,親見當時士大夫相與言及國事,或裂眦嚼齒,或流涕痛哭,人人自期以殺身翊戴王室,雖醜裔方張,視之蔑如也。”

辛棄疾成長于淪陷區的山東濟南。爺爺辛贊雖然在淪陷區做縣令,但心中一直懷着反正的打算,希望報效國家。辛贊頗有軍事見識,常帶着辛棄疾等兒孫登高望遠,指點哪裡曾作戰場,哪裡可作起事依憑。紹興二十三年(1153),金主完顔亮遷都燕京,并開科取士。辛棄疾在鄉試考中後,先後兩次赴燕京應試——對辛棄疾來說,應試隻是由頭,深入河朔之地的真正目的在于,伺機起事。

機會不久之後出現了。紹興三十一年(1161),完顔亮遷都開封,大軍南下,可是不久遭遇内亂,留守的完顔雍自立為帝,進據燕京,前線金兵軍心動搖,随後發生叛亂,完顔亮被部将所殺,大軍不久北歸。

與此同時,21歲的辛棄疾所組織的一支兩千多人的隊伍,在濟南附近山區起義。北方義軍中,影響最大的一支由農民耿京領導,在士人還在觀望猶疑時,辛棄疾率部投歸了耿京,擔任軍中負責全軍文書的掌書記。不久,由辛棄疾勸說來投的一個義端和尚竊印叛逃,辛棄疾背負軍令狀,在半路果斷截殺義端。

面對金軍圍剿,辛棄疾向耿京建議,義軍應該南進歸附南宋朝廷。然而,就在辛棄疾面見高宗皇帝,議定歸附事宜返回的途中,卻得知耿京已被叛将張安國所殺,義軍大部潰散,張安國則投靠金國成為濟州知州。有記載辛棄疾很快組織了五十人的義軍,奔襲濟州,在敵陣中将張安國捉獲,綁于馬上,當場又召上萬士兵反正,帶領他們一路南奔。張安國後來被押送杭州處死,辛棄疾的部衆後被朝廷委以江陰軍簽判的官職。

多年以後,當辛棄疾已閑居江西鉛山時,依然清晰地記得當年情景,在那首《鹧鸪天·有客慨然談功名,因追念少年時事,戲作》的詞中,他寫道:“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胡觮,漢箭朝飛金仆姑。追往事,歎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須。卻将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

南歸之後,朝中對辛棄疾這樣長于北方淪陷地區、後來投歸的“歸正人”,不免歧視。但辛棄疾之前的英雄事迹早已在有氣節的士大夫之間口耳相傳,備受推重。以至于後來辛棄疾不意竟以詞作成名時,不少人與他的門生範開看法相同:“公一世之豪,以氣節自負,以功業自許,方将斂藏其用以事清曠,果何意于歌詞哉,直陶寫之具耳。”顯然,對于這樣一個英雄,以詞人觀之,無法真正了解他。

在南歸的最初十年間,南宋朝廷對辛棄疾還算重用。辛棄疾從江陰簽判、建康通判、滁州知州等地方官,一直做到京西路轉運判官、荊湖南路安撫使等方面大員。遺憾的是,志于恢複中原、報效軍中的辛棄疾卻一直沒有機會得其所用。南歸不久,張浚率領的宋軍在符離大敗,主戰派人物再次被逐出朝堂。在一片低沉的氣氛中,孝宗乾道元年(1165),辛棄疾寫論十篇,起名《禦戎十論》(《美芹十論》),進獻朝廷。在這十篇文章中,辛棄疾論證了金國外強中幹的現實,并就南宋應如何擴充實力、變被動為主動、抓住時機進軍恢複中原制定出具體的規劃。

隻是這些建言,在當時并未受到重視。五年之後,辛棄疾未改初衷,又向曾打敗過金兵的宰相虞允文呈獻九論,時稱《九議》。在《美芹十論》的基礎上,《九議》的内容更偏重實質性的軍事策略。30歲的辛棄疾壯懷激烈,在引言中甚至向虞允文保證:如果采納他所建議的一切而不能緻勝,或者不采納他的建議而能緻勝,他都甘心一死以謝天下妄言者。不幸的是,這些條陳再次被束之高閣。

既然政治抱負一直不能得以施展,辛棄疾便在與同僚的宴會與酬答唱和中一抒胸臆。同樣是燈紅酒綠、輕歌曼舞的場景,辛棄疾卻寫出與前人迥然不同的詞風,究其緣由,就在于他心中念茲在茲的,始終是恢複中原、複仇雪恥的決心與願望。在為同僚趙彥端祝壽的酒席上,他寫道:“聞道清都帝所,要挽銀河仙浪,西北洗胡沙。”在另一次宴席上,他所寫《滿江紅》有如此句子:“袖裡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補天西北。且歸來談笑護長江,波澄碧。”在一次登建康賞心亭遊玩時,辛棄疾寫下千古名篇《水龍吟》:“楚天千裡清秋,水随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裡,江南遊子。把吳鈎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休說鲈魚堪脍,盡西風,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

辛棄疾慣于在詞中使用典故,“季鷹歸未”與“求田問舍”日後更頻頻出現在他的詞中。前者講述西晉官員張翰(字季鷹),本是南方人,在洛陽為官時,由于思念江南的莼羹鲈脍,辭官歸鄉。後者則講述三國時劉備嘲諷許汜當此天下大亂的國難之際,忙于求田問舍,隻為自己打算。辛棄疾壯懷難舒,自然不屑求田問舍。隻是,随着他被貶斥家居,難獲任用,那種英雄無用武之地的頹唐與鲈魚堪脍的自嘲,才漸漸出現在他的詞中。從信州帶湖到鉛山瓢泉,他壯年時代近二十年的時光将隻能在鄉野閑居中渡過,詞人稼軒無力恢複中原,卻在詞作中成就一世之豪。

辛棄疾一生的主張(辛棄疾不僅是個詩人)2

《溪山行旅圖》,北宋 範寬 作 (台北故宮博物院 藏)

詞人的幹才

不過,在歸去來兮之前,辛棄疾尚有十年時光施展他的幹才。無論作為地方官員還是方面大員,他在任上的諸多事迹,無不清晰地印證了葉嘉瑩對他的評價:“辛棄疾原來還并不僅是一個有性情有理想的詩人而已,他同時還是一位在實踐方面果然可以建立事功的,有謀略、有度量、有識見、有手段,而且有權變的英雄豪傑式的人物。”

孝宗乾道八年(1172),辛棄疾被派任滁州知州時,那裡已屬南宋荒僻的邊地,城郭毀壞,百姓寄居于瓦礫,市場沒有商販,到處荒涼蕭條。到任以後,辛棄疾再三上書陳情,首先豁免了當地百姓的稅收。為了吸引流民返鄉,辛棄疾貸款使其修屋安居,并仿照古代屯田之法,分撥給他們土地農具牲畜乃至種糧,平時耕作,閑時則編選壯丁加以操練。無論到哪兒,辛棄疾無法忘懷的始終是軍事操練與攻守戰備。為招徕商戶,辛棄疾承諾為其大幅減免稅額,并興建旅館客舍。根據當時人的記載,經過短短半年時間,滁州流民大量歸來,市場店鋪林立,荒涼之氣為之一掃。

不久,辛棄疾終于得到小試牛刀、再次用兵的機會。出任江南西路提點刑獄的辛棄疾,以在當地募集的民兵部隊,剿滅了賴文政所率領的起兵的茶商軍。之前,這支總共四百多人的隊伍沿着荊南向湖南進發,曾經數敗沿途駐守的南宋官兵。

而讓辛棄疾真正有些自得的功業,怕要算孝宗淳熙七年(1180),在潭州知州兼湖南路安撫使任上,創建飛虎軍一事。其時湖南爆發過多次武裝暴動,起事主要力量來自當地名為“鄉社”的武裝組織。據鄧廣銘在《辛棄疾傳》中的記載:“湖南地區之内,從潭州以至郴州、連州、道州、桂陽軍等地,舊來全都有一種名為‘鄉社’的武裝組織,有的叫做‘彈壓社’,有的叫做‘緝捕社’。組織在舍内的民戶數目,少的有兩三百家,多的達五六百家,其統領人物則都是一鄉的豪酋。存在于深山窮谷之中的這樣的一些鄉社,事實上就是各地土豪劣紳用以欺壓鄉民的一種機構。湖南各州縣政府當推行政令時,也時常因為遭受到這類鄉社的抗拒而緻不能貫徹,這些鄉社有時甚至起而武裝反抗,公然與南宋政府為敵。”

南宋官府的部隊紀律松弛,早已腐敗不堪,為了彈壓鄉社鬧事,辛棄疾向朝廷建議,創立一支号稱“湖南飛虎軍”的部隊。由于要在一個月内建好營房,所需二十萬片瓦來不及燒造,辛棄疾決定向長沙城中百姓購買,要求每家供送二十片瓦,送到後立即付給瓦價一百文,就這樣,所需的瓦片很快在兩日内便湊足了。為解決石料的難題,辛棄疾抽調當地的罪犯上山采石,代價則是根據各人所犯罪情輕重,定其應供送的石塊數目。如是,石塊也在短期内得到解決。可是,就在辛棄疾即将建置完成時,朝堂上關于辛棄疾“聚斂民财”的彈劾也呈上去了,很快“禦前金字牌”送到辛棄疾那裡,要求他立即停止軍隊建置事務。辛棄疾接到金牌之後,隐而不發,終于在限期之前趕完工期,并将圖冊一并上呈,從而一洗“聚斂”的罪名。

辛棄疾在任職期間處事的勇往直前與果決立斷,既為他赢得贊譽,也引來一些人的嫉恨。果然,不久後謠言與彈劾再次打擊了他,次年臘月,辛棄疾被罷官棄用。

湊巧的是,這一年他在帶湖之濱修建的新居也已建成,在屋舍對面他還特意開辟了一塊稻田。新居也因而得名“稼軒”。與蘇東坡的别号相似,稼軒也與農桑有關,此後的歲月,給了詞人辛稼軒足夠的時間用以創作。

自此,那個一度不屑“求田問舍”的辛棄疾,也不得不在家居中尋找樂趣,傾吐抱負了。那時他的心情,正如他不久前寫的《沁園春》所說:“秋菊堪餐,春蘭可佩,留待先生手自栽。沉吟久,怕君恩未許,此意徘徊。”

餘事以作詞

辛棄疾志不在詞,以餘事創作,但他所存留的詞作竟達600多首,位居兩宋詞人之最。

談及宋詞,人們多将“蘇辛”并舉為豪放派的代表,元代散曲作家貫雲石在《陽春白雪序》中便說:“蓋士嘗雲:東坡以後,便到稼軒。”

隻是,辛棄疾的豪放詞風卻并非有意學蘇東坡而來。辛棄疾的弟子範開在《稼軒詞序》中提出:“世言稼軒居士辛公之詞似東坡,非有意學坡也,自其發于所蓄者言之,則不能不坡若也。坡公嘗自言與其弟子由為文至多而未嘗敢有作文之意,且以為得于談笑之間而非勉強之所為。公之詞亦然;苟不得之于嬉笑,則得之于行樂;不得之于行樂,則得之于醉墨淋漓之際。揮毫未竟而客争藏去。或閑中書石,興來寫地,亦或微吟而不錄,漫錄而焚稿,以故多散逸。是亦未嘗有作文之意,其于坡也,是以似之。”

豪邁不拘的性情使然,風格為物,固然不是能夠刻意學來。然而,正如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所謂“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蘇辛二人在不羁的性情中也自有分别。其中差異從兩個段子或可一窺。衆所周知,東坡晚年有個天涯相伴的侍妾朝雲,有次他飯後散步,拍着肚皮問左右:“你們說說看,此中所裝何物?”兩個婢女分别回答“都是文章”“滿腹智慧”,唯有朝雲回答“學士一肚皮不合時宜”,東坡這才捧腹大笑,以為知己。辛棄疾也有一個關于侍妾的段子。宋人筆記記載,辛棄疾在上饒時,妻子生病,叫來醫生号脈。當時一個吹笛子的侍女整整正在旁邊,辛棄疾指着她對醫生說:“老妻病安,以此人為贈。”沒過幾天,妻子病愈,辛棄疾果然踐約,将侍女送給醫者。不僅如此,辛棄疾後來還将此事寫入詞作《好事近》:“醫者索酬勞,那得許多錢物?隻有一個整整,也盒盤盛得。下官歌舞轉凄惶,剩得幾枝笛。觀着這般火色,告媽媽将息。”

然而,同是遭貶斥,蘇辛二人自持懷抱、托意甚高的境界卻差可比拟。其中仿佛,也可通過兩人的兩首詞作得以比照。蘇轼在被貶黃州之後,曾作詞《蔔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缺月挂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缥缈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以孤鴻自喻,托物寄慨。而辛棄疾的《青玉案·元夕》同樣是一首英雄失志之作:“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衆裡尋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後人以“以詩為詞”評論蘇東坡,以“以文為詞”評價辛棄疾。因為到了辛棄疾那裡,詞的語言,無所不包,縱橫捭阖,猶如作文。葉嘉瑩分析辛詞,以其長調中内心盤旋激蕩下的“盤旋”“激蕩”的藝術美,以及諸如“人言此地,夜深長見,鬥牛光焰”此類句讀雖斷、語氣不斷的句法為其特色。而辛詞的盤旋郁結之姿,在于其“雖然一方面以其英雄豪傑的志意與理念突破了詞之内容意境的傳統,另一方面更以其英雄豪傑的膽識與手段突破了詞之寫作藝術的傳統,可是就其詞之本質言之,卻仍能保有詞之曲折含蘊的一種特美。”

鄉居帶湖、鉛山時,常有朋友來拜訪辛棄疾,一起暢談宴作。嶽飛的孫子嶽珂曾在書中記錄過當時的情景:“稼軒以詞名。每燕,必命侍姬歌其所作。特好歌《賀新郎》一詞。自誦其警句曰:‘我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又曰:‘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每至此,辄拊髀自笑,顧問座客何如,皆歎譽如出一口。”

歡宴有之,然而辛棄疾心中最關切的依然是報國一戰,别忘了,他可是被同輩友朋稱為偉人,比作周瑜和謝安的人。當辛棄疾晚年再度得蒙皇帝召見時,已經八十歲的詩人陸遊特别寫詩為其送行,詩中便為其感歎:“大材小用古所歎,管仲蕭何實流亞。”鄉居期間,辛棄疾最最盼望的便是陳亮的到訪。孝宗淳熙十五年(1188),當辛棄疾在鉛山的新居落成後,便在那裡接待了遠道而來的陳亮。兩人在瓢泉、鵝湖寺圍繞國事時局暢談十日,史稱“第二次鵝湖之會”。此時距離首次鵝湖之會已過去13年。

甯宗慶元六年(1200),朱熹病逝武夷山,由于卷入“慶元黨禁”,當時朱熹不少門人古舊不敢前往吊唁。辛棄疾得知消息後,不但賦詞哀悼,而且寫下祭文,到武夷山親自祭吊這位一代大儒。

(本文寫作參考《辛棄疾傳 辛稼軒年譜》,鄧廣銘著;《稼軒詞編年箋注》,鄧廣銘著;《唐宋詞通論》,吳熊和著;《唐宋詞十七講》,葉嘉瑩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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