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這人有個臭毛病:喜歡“改”,尤愛改衣服,但說句實話,就改衣服而言,不能用“愛”字,隻能說是一種被迫的行為。
餘幼好奇服,既老亦不衰。我一生所追求的“奇服”是那種穿着舒适合體、有自然風味又合潮流的服飾,可我十分固執想要得到的這種“奇服”,在眼花缭亂的服裝市場上實難求到。有時候按需求按所愛的模樣去市場上淘,一趟逛下來,沒心儀的,便隻好降低标準二次搜淘,買一件回來,自然是件“雞肋”衣,棄之疼錢,穿之不愛,反壞心情;有時候一見鐘情、滿心歡喜地買件衣服,回家一看,還是缺憾多多。
據說很多女人一生中,有很多時候在為穿着打扮而糾結,當她們打開衣櫃,看到的是滿滿當當的各色各樣的衣服,可是,翻來翻去也選不出一件令自己很滿意的衣服:“女人的衣櫃裡永遠缺一件衣服。”
那種價廉且合乎鄙人要求的“奇服”更是難求,怎麼辦呢?一個字:改!操起剪刀和針線,服裝設計師、縫紉師一肩挑,對不滿意之衣作二次三次修改。若問我改過多少衣服?記不清,反正我衣櫥裡的衣物都改過,上至幾千元,下到幾十元,衣服到我這裡不改不穿。若問我改的效果如何?保留下來的是少數,多半是帶着累累傷痕疼到垃圾桶。實在不忍看自己辛苦掙來的碎銀變成垃圾,每每此時,吾會雙手互毆,暗暗發誓:不再買衣,不再改衣。可時隔不久,又會管不住自己,心煩時買衣改衣,心閑時買衣改衣,周而複始。動過幾道手術刀而幸存下來的少數衣物也沒一件最愛,隻是禦寒、蔽體而已。盡管如此,我還是覺得“改”好,改到自己所愛的模樣,成就感油然而生;改壞了也不要緊,反正原來的衣服是不喜歡了的,免得放家裡既占地兒又礙眼。改衣服雖是冒險,但也可能變廢為寶,變厭煩為開心,何樂而不改呢?
二
娃們盼過年。我盼過年不是想好吃的,而是盼望長年在外工作的父親能回來團圓,并買一套新衣服給我。
那一年春節前,父親回家,照例給我買了一件藍底紅花的布衫和一條英藍氏布褲子。我歡天喜地試新衣,布衫和褲子都大了,我把布衫的袖子卷起來,可下擺比棉襖長一大截,走起路來一沓一沓地,像穿開裆褲的弟弟圍在腰間護着屁股的抱裙,褲子卷到膝蓋下,腰圍也粗了一大截。父親憐惜地看着我搖搖頭:“這一年一點都沒長啊!”我媽笑彎了腰,要我脫下來,說當生日禮物送給十歲的表姐。我哪裡舍得?不顧母親阻止,在父親的“讓她穿會兒吧!”的解圍下,提起褲子跑進祖母房裡,拿起針線就把褲腰縫小了一節,又把褲腿往上縫了一大節,大功告成。“不長了,不長了!”當我穿着自己的傑作在父母面前轉圈圈時,母親一把抓住我,不由分說,脫下我的新衣服:“還好,隻是縫了幾大針。不然的話,看我不打死你!”她幾下就拆了我縫的線,“還不得了哒!跟我耍心眼子?”她抖抖衣褲,疊好放在櫃子裡了。
這是我第一次改衣服,自認為改得很好的一條褲子,就這樣被母親毀壞了,于我心有耿耿焉。後來見表姐穿上我的衣服來我們家玩兒,很好看,幾次想告訴她那句話,都被母親的眼神殺回肚子裡去了。那一年,我七歲,哪裡懂得母親持家的艱難?
三
小時候很喜歡裁縫舅舅(跟母親同姓,同輩分)進家門,他一來,我也會有新衣服,雖然不能一做好就給穿,須等到走親戚、過年時母親才會拿出來讓我穿,但畢竟有了新衣服。
那天早上,祖母 、母親和嬸娘早早地就把布料擺在裁闆上了。等裁縫舅舅吃完早飯,母親指着一塊酒紅色燈芯絨布料對他說:“您先跟她量個比子,讓她好上學去。比她身上的要長三寸吧?”裁縫舅舅咕噜咕噜漱口,點點頭。上學路上,我忐忑不安,長三寸?該不會又是送人的吧?走到半路上,我讓同學跟老師請會兒假,說拉肚子。我急急跑回去,從後門溜進,彎着腰躲到裁闆下面。裁縫舅舅正唱“提籃小賣……”他徒弟正踩着面朝大門的縫紉機。趁他們不注意,我把裁好的酒紅色燈芯絨褲腿剪了一節,放回原處時,被他發現了:“你怎麼回來了?”我趕忙支吾着:“哦……掉了書,回來拿的。”“哦。”他繼續唱:“拾煤渣……”
可事情還是差點敗露了,放學回家,見我媽正和裁縫舅舅看那條褲子:“跟您說了的呀,要長三寸,這怎麼像沒長呀?”我趕緊給他使眼色,“哦、哦……可能是她,沒站直的吧。”“叫你不站直?”我媽吼着就舉起了右手,“看我打不死你!”“算哒 、算哒,姐姐!”裁縫舅舅趕忙護着我,“再量比子要踮起腳尖啊!”唉,總算有驚無險!
那條酒紅色燈芯絨褲子,我還沒穿過,就被整個生産隊裡的與我差不多大的姑娘借去走親戚穿了,借的人還回來時,跟我媽說一句:“難為(謝謝)您哒!”再送上幾顆糖果,糖紙粘在糖果上面,撕都撕不掉,糖紙上面的花的顔色都浸到糖果表層了。我媽用刀削掉糖果表層,洗淨,分給我和弟弟妹妹吃。後來竟然被一人借去穿了還燒了一個大洞,那人還回來時把那洞疊在裡面,說都沒說一聲。我媽快煩死,在隊裡說:“我姑娘一水都沒穿,就被你們穿垮(破)哒,還不做聲,這是人幹的事嗎?以後誰也别想借我姑娘的衣服哒。”我見那洞在右褲腿膝蓋下,就幹脆把左褲腿對稱處也剪了,在母親的針線籃裡找了兩塊花布條補上去,還真看不出來,以為是有意鑲嵌上的。我穿到隊裡去,大家都說很好看,還誇我聰明,連一向對我嚴教的母親,臉上也有久違的笑容呢。
四
待我長大些以後,隊裡來了一茬又一茬的知識青年。我看着那些女知青穿的衣服的樣式,很是眼熱,就越來越瞧不上裁縫舅舅做的衣服了,跟他提建議他不聽,我就隻好自己動手改。改衣服母親是不準的。
記得有一段時間,知青們上穿藍色“桶”裝(沒腰翹,一般粗),下穿黑色錐子褲,看上去,既精神又洋氣,再看看自己,一件長不長短不短的花夾襖,一條粗不粗細不細的灰不溜秋的褲子,真自慚形穢!我便照着她們那樣式,把上裝剪一節,褲子收細。自我感覺良好,同伴們看後說像知識青年。母親見後卻追着我罵,還說上街路上,有警察拿着酒瓶往行人褲管裡插,若酒瓶放不進去,就會抓去拘留等等。不知是真是假,反正我很少上街。
那時候做夢都想跳出農門,擺脫母親的管束,并暗暗發誓:等我弄到錢了要買好多好看的衣服,我的衣服我做主。
五
我的機會終于來了,國家恢複高考制度了,我憑着自己的能力跳出農門了,可以按月拿工資了!
改革開放以後,服飾的變化日新月異。我有獨立的經濟地位之後,時不時地擠出碎銀來武裝自己。
物極必反,服飾的流行趨勢也是如此。褲管細到不能細的時候,喇叭褲還有配套的喇叭袖、馬蹄袖就出現了。看到街市上姑娘們穿上“喇叭”系列後的那種輕快、愉悅,飄飄欲仙的感覺,我很是羨慕。之餘,我也咬緊牙關,跟風一身兒,結果發現大臂和大腿處太合身,不宜行動,在黑牌上闆書擡手時特緊張,生怕那兩處開裂。我絕不會為了衣服委屈自身,當衣服的奴隸,也絕不容許這種讓身體受委屈的衣物出現在我的衣櫃裡。我連夜改——将細的地方加粗。改後,我于鏡前一試,舒服倒是舒服了,可樣式沒有了,人也立即矮了半截。我上床無眠:不能白白扔掉啊,這可是我的血汗錢呀!翻身下床,我比劃衣褲,丢卒保車,把褲縫拆開,窄的地方剪上裝來填充,喇叭褲變成了喇叭裙。第二天穿進辦公室,時髦的同事說:“又穿新裙子了?還是魚尾裙呢。”當我說出這“魚尾裙”的來曆時,同事們都說我當老師太屈才了,應該去當服裝設計師。這是我的第一條裙子,寶石藍色的,它護我體十餘年。
這次褲改裙的喜悅,帶給我的是:和許多女人一樣,一輩子與裙子有永遠放不下的情結。無論是青春細腰的過往,還是歲月無情催人老的如今,我對裙子的喜愛與迷戀始終濤聲依舊。這并不是為了悅己者而容,為了悅己者而美,隻因她帶給我自由且自然的風味。
我愛裙裝還有一個原因是因鄙人腿細如鹿腿,又如魯迅筆下楊二嫂那“沒有系裙,張着兩腳,正像一個畫圖儀器裡細腳伶仃的圓規”。穿褲裝會使我的“圓規”腿大現原形,而裙子的包容性強,尤其是長裙。我買裙改裙的标準是:夏天要飄逸涼快輕倩,春秋兩季要柔軟舒适輕捷,冬天要棉絨暖和輕松。
我喜歡穿棉麻的寬松舒适且下擺寬的長裙,不愛穿那種走路邁不開步子,讓身體受拘束的旗袍、窄裙,也不愛那種正式的西裝裙,這可能因為我曾經的工作受的限制太多,如果在穿作上也不能自由自在,“兩袖清風”,豈不是活得更累?沒想到有人評價我穿衣很文藝範兒,真是無意中契合了一種文雅的作裝風格,有意思!
六
我在改衣一事上遇到的知音是我的婆母,她原本就是做縫紉工作的。當旗袍複活并流行街市的時候,她陪我在服裝市場上左挑右選,可顔色與合身,兩者皆滿意的沒有,最後選了一件喜歡的淡紅底子上開着君子蘭花、但大一号的旗袍,拿回家去改。婆母心靈手巧,那縫紉車工走線絕對一流!旗袍改好後,我穿上身,配套高跟鞋,鏡前一站,婆母驚歎不已:“天生的旗袍衣架!”看着鏡中的自己,頓顯高挑身材,典雅氣質,顧影自憐一番後,實感太不自由:高領、窄腰、開衩,這些都讓我很受拘束。
站在鏡前,我不禁對那些穿旗袍、高跟鞋的女子頓生憐憫之情:這樣的服飾雖說能增女性的妩媚,讓觀者養眼;可何嘗不是對女性的變相禁锢?那件漂亮的旗袍,我把它作為一件藝術品挂在衣櫃裡,這也是我衣櫃裡唯一一件隻看隻念不穿的衣服。
我兒子小時候的衣服全是婆母或做或改的。手帕、毛巾、口罩,大人穿過的秋衣和棉衣的袖子,經消毒處理後,柔軟親膚,是做寶寶衣服的尚好布料。婆母巧手将這些不起眼的物品連綴出一件件可愛有靈氣的童裝,穿在她孫寶身上,暖在她孫寶身上,也暖在她心裡,笑在她臉上,更暖在我心裡,恩在我心裡……
七
我改衣的靈感有時源于書中。
我曾讀到張恨水喜歡一身藍布罩衫下微微露出紅綢旗袍的衣作時,也莫名沖動于這一身的顔色搭配,便照此在藍色上衣下配條棗紅真絲裙,自認為效果還不錯。
張愛玲說:“中國女人的緊身背心的功用實在奇妙——衣服再緊些,衣服底下的肉體也還不是寫實派的作風,看上去不大像個女人而像一縷詩魂。”她的話引起我強烈的改衣欲望,便把一件不喜歡的袖子較粗、緊身、中長的黑色風衣,剪掉袖子,腰兩邊開衩,換成唐裝樣式的站領和盤扣,衣襟斜着安上兩朵喜歡的牡丹花,一件緊身背心就有了。然後,我在它裡面配一條長款的白色連衣裙,再配一雙白色尖頭皮鞋。這件背心穿在我身上肯定不像一縷詩魂,但自我感覺“衣服底下的肉體”看上去确乎“不是寫實派的作風”,至少能擋住贅肉,看起來沒實體那麼胖。将不喜歡的衣服變成了暫時喜歡的衣服,心情大好。看來,改衣服也可改出好心情。巧的是,兩年後,我在上海街市看到了與此同款的背心,價格還不便宜。我真是在無意間改出了時裝新潮!
《紅樓夢》裡林妹妹的裙子更是我所愛,便和裁縫師傅一起設計修改,完成了一條,穿上它心裡浮現出一種神秘的喜悅,仿佛穿越到賈府裡的大觀園,看見黛玉穿着與我同款的長裙臨風涕泣。紫鵑拿來黛玉的披風欲給她披上……真令人憐惜……
八
我除了改衣服外,還改過靴子。記得一雙圓頭過膝靴的底子穿壞之後,我把靴筒剪下來,套在皮棉鞋上,看上去仍然是雙過膝靴。日常生活中的物件,隻要用得不順手的,我都會改。
在過去的教育教學工作中,對那些不利于學生學習、成長的既定經驗,無論是課堂教學還是思想教育等方面的,我都會進行改革,隻要在我的權限範圍内,隻要是有益工作的。
想想我們偉大的中華民族從飲血茹毛的遠古到科技發達的今朝,哪一次進步不是靠的一個“改”字?沒有改革就沒有進步。這便是我為自己好“改”而找的牽強拔高之由吧。
餘幼愛改衣,既老亦不衰。這個臭毛病于我,這輩子恐怕改不了了,那就索性放任自己,改到不能改,如同愛到不能愛一樣吧……
作者簡介
孤鴻影,原名周豔琴,宜都市外國語學校退休教師。有《國學讀本》《胡敵傳奇》《胡敵故事》等書出版,有長篇小說《孤鴻一片影》曾在網站上連載,有短篇小說、散文、詩歌、報告文學、教研論文散見各刊和公衆平台。
(4665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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