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新聞客戶端 記者 肖淙文 周林怡 通訊員 柯溢能
龍門石窟古陽洞高樹龛,安嶽石窟紫竹觀音,大足石刻數珠手觀音,飛來峰盧舍那佛會浮雕……走進正在展出的“中國曆代繪畫大系”嘉興特展展廳,來自中國大地珍寶級的石窟遺存,上演跨越時空的無界交流。
一千多公裡外,洛陽龍門石窟,90後數字化工程師廖劍、劉治維舉起相機,踐行着這場數字化回歸的第一步——采集文物數據信息。
作為浙江大學文物數字化團隊的“先行軍”,他們常年深入全國代表性考古現場進行田野調查,與團隊合力利用全球領先的掃描、建模、3D打印技術,讓端坐于石窟中的佛像走出懸崖峭壁,使不可移動的文物實現跨地域展覽。
8月,記者來到河南省洛陽市,跟随駐紮在當地的田野調查組,深入中國四大石窟之一的龍門石窟,探訪數字化考古調查工作現場。
數字化工程師給記者講述文物數字化難點。記者 戚建衛 攝
田野采集,一場汗如雨下的面壁
伊河水靜靜流淌,兩岸青山的峭壁之上,10萬餘尊造像、2800餘塊碑刻題記的龍門石窟遺存飽經風霜。自北魏始鑿至今,這座凝聚了中國傳統文化與域外文明精華的石窟,已跨越了1500多年光景。廖劍和劉治維的工作,便是記錄下曆史在這裡留下的每一條紋路——對石窟進行信息數據采集,并通過後續的數據處理,在數字世界中“還原”龍門石窟。
清晨7時30分,記者跟随他們一起乘車前往景區。觀景平台上,伴着每日第一批遊客的感歎和歡呼聲,正壁主尊的盧舍那大佛映入眼簾。這座龍門石窟中規模最大的佛像,面相豐滿圓潤,莊嚴典雅,正用睿智的眼神俯視衆生。凝視它,如同凝視曆史,讓人頓生渺小之感。
洛陽龍門石窟奉先寺。記者 戚建衛 攝
但人類總是能以渺小鑄就偉大。相比過去考古人員舉着皮尺,一點點測量數據的考古方法,廖劍使用的多圖像三維重構技術看似簡單,卻有着颠覆性的效果:他将環形閃光燈架在相機上,不斷選取角度、按動快門,這些一手數據後續将交給計算機分析、重建。
在快門清脆的“啪啪”聲中,廖劍以佛像為軸,圍繞石窟南壁的一塊區域環形挪動。以精确還原石窟為目标,他所拍攝的每兩張照片的重合率要達到75%以上,這意味着在每平方米的範圍要拍下超過50張照片,是一項考驗觀察能力的精細活。而要完成一塊完整壁面的拍攝工作,舉起相機便是2至3小時,為了保持觀察的連貫性,他們拍攝期間不換人,隻在原地短暫的休息。
數字化工程師廖劍對奉先寺進行數據采集。記者 戚建衛 攝
此前十餘年間,浙大文物數字化團隊已建立了一套成熟的數據采集規程和算法,隻要有足夠多的角度拍攝照片,計算機就能通過軟件提取文物的“特征點”,初步計算出帶紋理信息的三維模型,再結合激光數據最終生成高保真的模型數據。
廖劍的工作,便是整個數據鍊中最初的一環。
田野工作考驗的不僅是專注度,更是對體力的挑戰。8月的洛陽,有着南方一樣的濕熱,戶外工作10分鐘,身上的兩層衣服便已汗濕。汗水流入眼睛蟄着疼,劃過臂彎則泛起癢意,這是廖劍早已習慣的體感。冬天則是另一番難耐,郊區的冷意比城市來得更甚,寒冬中,他們常是唯一的“面壁者”。
石窟并非平面,要真實記錄它需要180°甚至更廣闊的視角,一旁的劉治維又拉來一架梯子以獲得俯拍角度。“這還不算登高。”讓他更難忘的是剛剛結束的高空作業,去年12月,奉先寺開啟時隔50年的大修,工程範圍從奉先寺底部至上部山體,高度接近50米。228天裡,廖劍和劉治維攀爬在腳手架上,拍遍了整個奉先寺。這期間,劉治維克服了自己的恐高症,曾經攀上十幾米便不敢往下看的他,上架不到半個月便能貼着壁面自如的輾轉騰挪。
數字化工程師需要讓自己站得高一些以獲得俯拍角度。記者 戚建衛 攝
“飛檐走壁”的采集工作最終在數據庫中留下了7.5萬多張高清照片,未來,這将為奉先寺定格出一張近乎一比一的數字畫像。這也成為二人,對這場50年一遇的零距離交流,最好的回禮。
“雕刻”曆史,與時間和自己對話
在不少從事文物數字化的人眼中,這是一份和時間競速的事業,這一點,身處一線的田野工作者們體驗更深。2021年3月24日,石窟寺文物數字化保護國家文物局重點科研基地(浙江大學)龍門石窟研究院工作站正式揭牌,90年出生的廖劍成為首批進場的工程師,不久,剛剛大學畢業的95後劉治維也加入其中。
“如果看老照片,你會發現那些缺失的佛首,上個世紀都還在,在現場看過往破壞的痕迹,真的很心痛。”廖劍時常會想,如果文物數字化能早一些運用到實踐中,我們會否能更接近曆史。
洛陽龍門石窟古陽洞。記者 戚建衛 攝
不斷侵蝕文物的不止是人為活動,自然之手更有着無聲的力量。風、雨和空氣污染日複一日的“摩挲”,在石窟上留下不可逆的痕迹。“龍門石窟是盛唐的明證,現在通過數字化手段,我們可以把珍貴的曆史信息挖掘保留下來。”龍門石窟研究院院長史家珍告訴記者,現代科技在石窟寺保護利用中發揮着日益顯著的支撐作用,促使了從搶救性保護向預防性保護的轉變。
這也是一份以時間征服時間的工作,從大尺度的奉先寺到相對空間較小的古陽洞,記錄工作被切分的更加細緻。下午,廖劍和劉治維拖着一個“大家夥”進場,這個名為“關節臂三維激光掃描儀”的工具,重量約為60公斤,攀爬腳手架時,兩人上下開工,一托一提,才合力将儀器擡上洞内臨時搭建的木闆。
洛陽龍門石窟古陽洞。記者 戚建衛 攝
廖劍手握激光槍,垂直對準眼前的一座石獅子,由上至下進行掃描。掃描儀的采集精度可以達到0.03毫米,比一根頭發絲還要細,但高精度掃描的前提,是操作者必須保持手部動作的勻速穩定,在不斷晃動的木闆上這并非易事,廖劍用了近半個月的時間才完全适應。“就像用數字技術,把這些造像重新雕刻了一遍。”随着他的動作,儀器相連的電腦屏幕上,一個三維版本的獅子頭從無到有,面目逐漸清晰。
數字化工程師廖劍用關節臂三維激光掃描儀對古陽洞進行數據采集。記者 戚建衛攝
靠着一寸一寸的凝視與記錄,他們用一年時間,完成了整個古陽洞的掃描工作。
日複一日的“面壁”生活,要克服的挑戰還有“枯燥”。從小學習國畫的廖劍,選擇用藝術的視角去撫平内心的孤獨。“拿起掃描儀工作,就像幼時拿起毛筆學畫一樣。”眼前精美的紋路,如同國畫中的工筆畫,都是精雕細琢的産物。“古人花了那麼多時間雕琢這些藝術品,其實也是在花時間與自己對話,這就像一場自我修行。”廖劍說,沉浸其中内心便能獲得平靜。眼前,造像靈動的身姿、飄逸的衣裙都被他刻進腦海,成為他國畫創作的靈感庫。
傍晚6時,洞内的光線暗淡下去,數字化工程師的工作迎來尾聲。扛上設備,迎着朝陽出工,伴着晚霞歸家,今天隻是茫茫曆史洪流中的滄海一粟。在這樣一個普通的日子裡,經曆了千年曆史的佛龛,借助數字化手段,又留下了自己的一抹印記。
在接下來的每一個日子裡,這張龍門珍寶圖将不斷被填補空白,直至形成一個完整的複刻體。它将在數字空間永存,迎接未來一個又一個朝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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