筍味裡的鄉愁
文/劉宗林
簾外的春雨不停歇的下了兩天,将九峰山上滿眼的青翠染成了嫩綠。在欣欣向榮的林木中,那散散落落點綴在香樟、油松間的修竹顯得格外興奮,它随着春風起伏的節奏擺動柔軟的身姿,時而低首與身旁豔麗的山茶竊竊私語、時而對着泛紅的石蘭搔首弄姿,跳動的枝葉放肆着撩撥左鄰右居,發出“呼啦啦”的歡呼。
平日裡文靜、羞赧的竹何以如此張狂!
昨日,我家勤勞的阿姨冒着綿綿春雨從山上采來幾根竹筍,胖乎乎、嫩薇薇的,紫色外殼上帶着密密的麻斑,我恍然大悟:喔,竹的張狂是因孕育而生。
春天,我喜歡靜夜聽雨,從淅淅瀝瀝中分辨春的呢喃、讀懂夜的低吟。
仲春子夜,和往常一樣,我依窗傾聽春雨的音符,恍然間,從“滴答、滴答”的雨聲中,斷斷續續聽到“啪、啪”的炸響聲,它由遠及近,悠悠的、柔柔的、遊絲般輕揉我的耳膜,這聲音雖然輕飄飄的,若隐若現,恍恍惚惚,但聽起來是那麼熟悉,那麼令人心馳神往,因為那是土地拱裂、竹筍拔節的聲音,那是生命成長的旋律。
我是聽着這種聲音長大的。
老家坐落在雲貴高原邊緣的崇山峻嶺間,幾間木屋被群山環抱,山上茂林郁郁,修竹綿綿,我從小就與這茂林修竹結下了揮之不去、割之不斷的情緣,與竹筍更是相伴相生、相依相偎。
老家的竹,分為兩大類。一類為散生型,主要是楠竹(亦叫毛竹)。一棵棵獨立生長,莖稈粗、個頭高,可長到一、二十米,一年長兩茬筍。楠竹筍長在厚厚的土層下,哪裡有哪裡沒有,要分析山形樹勢,全憑經驗,否則會徒勞無功。因天氣寒冷,冬筍長不成竹子,可盡情采挖,相當于給竹林松土,挖得越徹底,來年春筍就越密越茂盛。春筍個頭粗壯,春分前後就在地下長成了。挖春筍要搶在筍尖尚未長出土面以前,農村叫作“黃芽筍”,渾身呈淡黃色,肉質細膩,香甜爽口。一旦破土而出,筍就不能再挖了,因為出土的春筍長得飛快,一場春雨澆灌,十天半月就展枝長葉,亭亭玉立于沃土之上,挖一顆出土的春筍就等于砍了一株茂盛的楠竹。另一類為叢生型,老家人叫它雜竹。叢叢簇簇相擁而生,每株莖稈隻有指頭般大小,個頭要比楠竹矮一大截,它的竹鞭很發達,長得密密匝匝,遍地都是,連石頭縫裡都能探出筍尖來。雜竹的根系長在地的淺層,有的竹鞭還半裸在地表,因而筍子都長在地面,用手輕輕一掰就可收入囊中,每年隻長一茬。清明前後,一陣春風吹過,一場春雨襲來,密密的雜竹林裡就會長出同樣密匝匝的、粗細不一、高矮不等的筍子來,尖尖的筍頭昂揚向上,充滿銳氣,紫色的筍殼上點綴着形狀各異的斑斑點點,如丹青妙手繪就,煞是可愛。雜竹的繁殖能力特強,剛過三兩天,原來采過筍子的地方又蓬蓬勃勃長出一批新的筍族。當我第一次接觸“雨後春筍”這個成語,腦子裡立刻浮現出一幅優美的畫面:雨後初晴,春陽暖人,起伏的山坡上青翠簇擁,一蓬蓬修竹比肩接踵,竹林間的竹筍密密麻麻,令人眼花缭亂,三三兩兩的少兒、村婦躬身采摘在竹林間。
我長身體的年代物質相當匮乏,土地産出少,家裡兄弟姐妹多,父母辛苦一年,從隊裡分到的糧食再怎麼節約也難以填飽我們飯量一天大過一天的肚子,隻能尋找谷物以外的副食作補充,自然生長的竹筍,由于長得快又容易采摘,理所當然就扮演了充饑裹腹的重要角色。
春眠不覺曉,成長中的男孩對春眠特别依戀。然而,這拂曉中的春眠卻常常被姐姐急促的叫喊聲打斷。
姐姐長我三歲,從小就知事明理,懂得為父母分憂。每到長筍子的季節,天剛蒙蒙亮,姐姐尖利的嗓音就在我耳邊響起:“别貪睡了,快點起來去扯筍子!”盡管十萬個不情願,但終究拗不過姐姐的罵罵咧咧和強拽硬拉,隻得揉着眼睛、堵着嘴巴,于朦朦胧胧中深一腳淺一腳的跟着姐姐走向屋後那片長滿雜竹的山坡。姐姐手腳麻利,眼尖手快,一個時辰下來就能采到一大背(背:老家采筍的特殊計量單位)筍子,我卻相形見绌,筐裡寥寥無幾,一半是因為腳緩手笨,一半是消極怠工使然。
每天晚上,做完作業後的規定動作就是剝筍子。剝筍子可不是一件輕松活,因為量較大,我們姐弟倆早上扯的加上母親工餘時間采的,碼在堂屋一大堆,少說也有二、三百根,要層層去殼把肉剝出來,很是費勁。好在長輩們在實踐中摸索出了一套快捷的方法,不用小心翼翼一層一層的剝,而是在筍尖部位往返折疊幾下,将尖頂緊裹着的殼揉松後一分為二,纏繞在左手的食指上,右手掐住筍幹,以左食指為軸心旋轉幾圈,一半的筍殼就自上而下剝掉了,換邊重複一次動作,一根白花花的筍肉就一絲不挂的袒露在眼前。方法雖然簡便,但稚嫩的手指經不起反複纏繞,即便五個手指替換使用,一個筍季下來,左手五指一個個腫的像胡蘿蔔一樣。雖然左手難堪重負,憤憤然抱怨不公,但要保證右手寫字方便,隻能厚此薄彼,誰叫你是左手呢?
次日,母親将焯過水的筍子放進鼎罐,再添兩把米,“咕嘟、咕嘟”熬成筍粥(嚴格說來不能叫粥,因為米少筍多),就頂了一家人一日三餐中的一餐。
俚語有言:“菜不養人筍和蕨”。從營養學角度看,竹筍粗纖維含量高,蛋白質含量低,屬于“刮油”的食品,長時間大量食用,不利孩子成長,我就曾将“三等殘疾”的身材歸結為筍的過量攝入。殊不知,在那食不果腹的特殊年代,“瓜菜代”是老家人規範的生活模式,筍的慷慨給予,幫助無數家庭度過了難熬的饑荒,因而受到人們的禮遇乃至膜拜。
鬥轉星移。随着短缺經濟時代的終結,人們的食物結構發生了質的變化,當年“刮油”的筍和蕨,搖身一變成為餐桌的寵兒,盤中的珍馐,成為稀缺的食材。
當年主政縣域,敏銳發現食物需求結構變化帶來的發展機遇,便果斷調整産業結構,将竹産業列為發展重點,一邊廣泛發動群衆改造既有竹林,品改、間伐、去雜(雜草、雜樹)、翻土,施肥,優化竹林的林分結構,提高竹筍産出率,收到立竿見影的效果,帶動了老百姓脫貧緻富;另一方面,帶頭辦點示範,新建竹、筍基地,擴大規模,延伸鍊條,開展筍加工、竹旅遊,使主政之地成為特色食材的重要供給地,以竹、筍為媒介打造了新興業态。由于我的偏愛和執着,大會小會“竹”不離口,公餐家宴“筍”不缺席,調皮的同事就在我的職務前面加上了“竹”或“筍”字。
“簙書愁裡過,筍蕨夢中香”。有美食家說過,味蕾的記憶是青少年時期形成的。雖然少年時代“聞筍色變”,這些年的食物又豐富多彩,能滿足高水準的視覺、嗅覺、味覺要求且有益健康的菜肴五花八門,但味蕾中儲存的“筍”的記憶卻異常頑固,每到仲春時節,總能在春風春雨裡聞到筍的清香。老家的親戚朋友為滿足我的飲食偏好,會設法托人帶來焯過水的誘人鮮筍,實在沒人帶就快遞寄來,郵件包的裡三層外三層,快遞費遠超本身的價值,“豆腐盤成肉價錢”!為了延長鮮筍食用時間,我家琢磨出了多種存儲保鮮方法,比如真空、鹽漬、冷凍等,嘴饞了就解凍去漬吃上一頓,斷斷續續可以吃到接新。即便不是筍季,也能隔三差五收到老家帶來的筍幹,保證我解饞之需。至于筍的吃法,更是多種多樣,可清炖、可素炒、可涼拌,可做主料,也可做輔料,常吃常新,百吃不厭。
臨近中午,一股清香穿堂越室飄進書屋,隻往鼻子裡鑽,聞着氣味我就知道,廚房裡正在清水炖竹筍,嫩嫩的筍芽此刻正在湯鍋裡翻騰,這是我的最愛!
清水炖筍制作很簡單:将焯過水的筍(最好是筍芽)放進冷水鍋中,加上一把糯米、三兩粒幹棗和一小勺剁辣椒,用大火煮沸後再用溫火慢炖,直到筍湯變成乳白色,添加适量的清油及配料,就可起鍋入席。餐桌上的清水炖筍,冒着袅袅的熱氣,清香撲鼻,令人垂涎欲滴。迫不及待地吃上一筷,脆崩崩、涼悠悠 ,滿口的惬意,再喝一碗清甜中摻着酸味的筍湯,更是味浸肺腑,蕩氣回腸。
鄉愁,有時會沉澱、有時會淡忘,需要撩撥而複蘇。筍子的味道,就是撩撥鄉愁、喚醒記憶的最濃、最醇的引信!
劉宗林,湖南省人大常委會委員、省人大農業與農村委員會原主任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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