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賀學文
文:歲月如歌
圖:來自網絡
那天早上,我剛剛起床,突然接到農村老家姑姑的電話。姑姑哭喊着對我說,我大伯昨天夜裡上吊自盡了。
我心裡一陣絞痛,眼前一黑,跌坐在地上,手機甩出去老遠。
後來,我才從姑姑的口中得知,無兒無女,苦命的大伯,在縣醫院查出了肝癌後期,怕拖累遠在省城工作的我,拒絕了治療,艱難地回到家中,馬上就走了這條絕路。
隻有我和姑姑心裡明白大伯的良苦用心啊。
可是大伯呀,你老這樣做,可教我這個做侄子的,百身莫贖,情何以堪啊。這也注定了我的後半生将在愧疚和自責中度過。
接到姑姑電話後,我強作鎮靜,慌忙收拾了一下,便拉上正放暑假的兒子和妻子,急急地回老家奔喪。
我一到伯父家,看着靈堂前的遺像,我便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撕心裂肺地嚎哭起來。
妻子在一旁也嘤嘤地哭着。
過了一段時間,哭累了的我,癱坐在地上,想着大伯生前的點點滴滴,我再次淚如雨下。
猛然,一陣甜美的歌聲,不合時宜地傳來。我扭頭一看,是兒子站在一旁,面無表情地在玩着手機。
已被蝕骨的悲痛吞噬着的我,看到此情此景,周身的血液往頭上湧來,青筋暴露,面目猙獰,一把奪過兒子的手機摔在地上,又用足了力氣狠狠地抽了兒子兩個巴掌。
妻子見狀,趕緊拽着兒子跪了下來,兒子随即便哭嚎起來。兒子顯然是被打痛了而哭的。
在甜水裡泡大,在網絡和遊戲裡成長的兒子,怎能知道我苦難的家史,怎知大伯為這個家做出了多麼大的付出,怎能理解我的大伯這樣的故去,我的心裡有多麼難受。
我們是一個苦難的家庭,祖上在村裡就是最貧賤的人家。
村裡人從來不把我家的人當回事,一說起來就都輕蔑得不行,都把我們當做下三濫,沒人瞧得起。
瞧不起的理由,不僅是貧窮,人無能力,還有一點是我家的人形象難看,身體矮小,
原因也很好解釋,祖祖輩輩都讨不到好老婆,基因所緻,就不可能生出好的下一代。
到了我父親這一代,大伯和姑姑都長得慘不忍睹,都是塌鼻子,大鼻孔,大嘴巴,小眼晴,面皮黝黑,身材粗矮。
村裡譏笑我們的人,給大伯起的外号叫"坐地炮"。
我父親卻個别,好歹長了個細高個,面皮還算白淨。可生下來就身材瘦削,弱不禁風,自小就有氣管炎。村裡給他起了個綽号"麻杆子"。
大伯雖長得不堪,卻體力過人,年輕時摔跤,村裡少有對手,且心智聰慧,幾乎學什麼,會什麼。
在隊裡勞動時,耕、犁、鋤、割無一不精。他還跟一個釘馬掌的師傅,學會了挂馬掌的手藝。
挂馬掌可不是一般人能幹的事,首先要能馴服大牲口,如果氣力小馴服不了,它亂蹦亂跳你就做不成,别看大伯個子小,無論多麼烈性的牲口,到他手裡都服服帖帖,百依百順。
馬、騾、驢它的蹄子上都有厚厚的角質層,就像人的指甲,磨損快,長也快。
牲口需要勞役,蹄子常接觸地面,時候一長就會積滿爛泥,和其它髒東西。
如果不切除了角質層,挂上鐵掌,牲口會漚蹄,爛蹄的軟骨,輕的會導緻牲口腿瘸,不能勞役,重的會感染死亡。當然還有防止蹄子磨損和防滑的作用。
掛馬掌的技術主要在于削牲口角質層的深淺度,削深了傷到軟骨,釘上鐵掌後,就像人剪指甲,剪到肉一樣,疼痛難忍。
淺了,挂不住掌,不幾天就掉了,不起作用。
這門手藝,一般都是祖傳的,釘掌人都是父輩口傳身授,實操多年後才能做成。
當然掌握了這門手藝,收入也是可觀的。
大伯是個有心人,他長期在一個姓譚的老師傅手下幫忙,人勤快厚道,嘴又甜,譚師傅便有意教他,一來二去,幾年之後,大伯就掌握了這一技藝。
這為以後大伯靠此技能安身立命,養家糊口,奠定了基礎。
大伯雖然聰明能幹,人品高潔,但由于面貌醜陋,身材矮小,婚姻就成了大難題。
村裡人也三番五次給他介紹過對象,多數女人一看到大伯的形象,就厭惡之極,扭頭跑開,有的女的相親是隻禮節性地交談幾句,以後也就杳無音信。
歲數漸大,爺爺奶奶愁苦得不行,便出了個下策,想讓姑姑,給大伯換個媳婦。
姑姑比大伯小幾歲,可也早過了婚嫁年齡。原因也是爺爺奶奶留的後路,大兒子一但娶不上媳婦,就來個“換親”。
可當兩位老人,向大伯提及此事後,卻遭到了大伯斬釘截鐵地拒絕,他厲聲說,我即便打八輩子光棍,也不能做這件傷害我妹的事。
大伯深知,姑姑形象欠佳,正常找個順心的男人都很困難,何況換親,肯定換來的不是瘸就是瞎的男人,那不害了自己的妹妹。
可兩位老人望子成人的心不死,就背着大伯,托媒人找了一家鄰村願意換親的人家。
讓我妹嫁給那個瘸腿的男人,那家閨女嫁給大伯。
爺爺奶奶,先苦口婆心做了姑姑的工作,姑姑為了自己的大哥,也違心地哭着答應了這門親事。
可是我大伯,說什麼也不同意。我爺爺氣得掀了桌子,摔了碗。
為了避開爺爺奶奶的無盡糾纏,我大伯一氣之下闖了關東,去投奔了在吉林敦化的二叔。
可令大伯沒想的是,他學的挂馬掌的手藝,在這裡得到了充分的發揮。
大伯發現,在關裡隻有馬、騾、驢需要挂掌,可在關外牛也要釘鐵掌,這使他喜出望外,這不就來買賣了嘛。
俗話說,山東的老婆關東的牛。意思是,關東的老婆享福,牛受罪。
這話是不假的。一到冬天東北冰天雪地,無論是上山拉柴禾,還是往地裡送糞,甚至人們趕集上店都用牛車,因為牛步伐穩健,有耐力,安全實用。
牛挂掌主要是防磨損牛蹄,和防滑。隻是牛蹄是分兩瓣的,一隻牛蹄需挂兩個掌。
挂掌技術其實與馬、騾、驢是大同小異的,聰明的大伯一看就明白,一幹就會。
當我二爺爺知道我大伯有這個技藝後,高興得不得了。
因為,當時,當地挂掌的人已不多,老師傅不多了,年輕人又都不願幹。
雖然髒點累點,掙錢是沒問題的。
于是,我二爺爺就吩咐他兒子,給我大伯打下手,便熱火朝天的幹了起來。
由于收費合理,技術又好,又沒多少競争,很快大伯就賺到了錢。
他把賺到的大部分錢,都寄到家裡,隻留下很少的生活費。
他知道,父母老了,兄弟身子弱,日子過得肯定很艱難。
大伯雖身在東北,可心卻始終還是挂念着山東老家。
我大伯在東北,有兩次成婚的機會,他都認為考慮家裡而放棄了。
有一次,是有人撮合讓他給人拉幫套,他覺得有悖倫理,堅決拒絕了。最後一次是,二爺爺村裡有個老閨女,看他能吃苦掙錢,便以身相許,但我大伯考慮我父親已到了結婚年齡,自己的事先放一放,便推辭了。
幾年後,由于爺爺奶奶身體欠佳,人老了又想念大兒子,便寫信讓我大伯回來,我大伯就又回到了老家。
回家後,我大伯拿出自己的積蓄,蓋了三間大瓦房,又給父親張羅着成了親,
(當時我姑姑也已與本村的一個男人結了婚)。他本想再回東北去掙大錢,可看到自己上了歲數的父母,身體越來越差,我父親又頂不起家,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他又繼續在本地幹着挂馬掌的生意,與我父親打理着幾畝糧田,直到我爺爺奶奶去世,他還是孑然一身,兩位老人隻能不無遺憾地走了。
自從有了我後,大伯待我如同己出。
從小學到讀大學的費用,都是我大伯出的。因為我父親是個病秧子,母親也不是個能幹的人。
我考上大學時,我大伯高興的不知怎樣才好。
滿村滿街地嚷着:“我侄子考上狀元了!我侄子考上狀元了。”
他含着熱淚對我父親說,咱祖上冒青煙了,咱家再也不會被人小看了。
我就是舍上老命,也要把孩子養成個人物。
經年後,比大伯年數小了不少的父母,卻早早地離開了人世。
父親在彌留之際,眼含熱淚拉着我的手道,千萬不能忘了你的大伯啊,沒有你大伯就沒有咱們這個家啊,我泣不成聲地點着頭。
我大學畢業後,在省城安了家。買房、娶妻、生子,我大伯從不吝啬,傾其所有幫我,總怕我過得不如意。
時代變了,挂馬掌這一技藝也退出了曆史舞台。
我大伯也老了,他沒有了生活來源,隻靠那幾畝糧田維持着生計。
我每次回家看他,都給他留下些錢,可大伯每次都原封不動地把錢,放在他給我的農産品的袋子裡,我每次都哭着問大伯為什麼這樣,他總是說,孩子,在城裡生活不易,你大伯用不着,我一個人好說,餓不死就成。
我多次請我大伯到城裡去住,我好在跟前照顧他,可他總是說,再過兩年,再過兩年,其實他是壓根就不想去給我添麻煩,增加我的負擔。
就在一個月前,我最後來看大伯時,我開着車,遠遠看到已骨瘦如柴的大伯,佝偻着腰,拖着殘腿,在街上的垃圾桶揀拾垃圾時,我的心都碎了,我的眼淚不停地湧出來,心裡一陣陣絞痛,心裡也一陣陣呼喊着,我可憐的大伯啊。
我本想在過春節前,無論怎樣,也要把大伯接到省城,以借過年為名,強留在家裡盡我的孝道,可我萬萬沒想到,我的大伯竟這樣決絕地走了。
我可親、可敬的大伯走了,給我留下的将是無盡的思念,和自己無法原諒的愧疚。
這注定了我的後半生,再無歡樂,再無笑容。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