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肖像油畫《瞿秋白》。靳尚誼 繪(資料圖片)
《“兒時”》是瞿秋白創作的抒情散文。這篇作品雖然隻有短短的500多字,但題旨高邁,意境奇崛,情感真摯,文采斐然,因而具有跨越時空的認識價值和藝術感染力,迄今仍值得我們深入研讀和仔細體味。
《“兒時”》開篇,作家在通常屬于“題記”的位置上,引錄了晚清著名詩人龔自珍(1792—1841,字璱人,号定盦)的七絕《猛憶》:
狂胪文獻耗中年,亦是今生後起緣;猛憶兒時心力異:一燈紅接混茫前。
這就很自然地告訴讀者:就文心與文脈而言,《“兒時”》聯系和呼應着《猛憶》,甚至可以說,正是因為受到了龔自珍《猛憶》的觸動、啟示和牽引,秋白才寫下了不朽的《“兒時”》。
在清代文學史上,龔自珍以呼喚“九州生氣”,倡導革故鼎新著稱。其實,這位出身于詩禮仕宦之家的一代巨擘,在青少年時代也曾潛心典章考據,傾情詩雲子曰,隻是他并不為這類學問所囿,而是更喜歡遠紹旁取,轉益多師,以詩文抒寫真性情,即所謂“歌泣無端字字真”。尤其是涉足舉業寄身仕途之後,動蕩紊亂的家國現實,腐朽黑暗的官場秩序,沉悶壓抑的社會氛圍,連同自己才高八鬥卻屢試不第的科場經曆,使他清醒地意識到封建王朝“日之将夕”的末世命運,進而将傷時憂國之情,化作一系列激濁揚清、針砭流弊、狂放不羁的詩文,試圖以筆為用,挽狂瀾于既倒。
與此同時,随着閱曆的增長,作家亦開始回望來路,反求諸己,正是沿着這一維度,他36歲時吟成《猛憶》,留下一段意味深長的生命告白:将半生時光用于尋章摘句,案牍雕龍,隻是一段後起的和外在的因緣。蓦然間兒時生動的場景讓内心為之一振,眼前的一炷紅燈竟也變得輝耀無邊。顯然,作家并不滿意故紙作法,案牍勞形的中年現實,而希望借助某種力量來加以改變。
這裡有一點需要指出:由于受家庭影響,龔自珍自小就對佛學感興趣,不過他主張把佛家的“普度衆生”和儒家的“經世緻用”結合起來,用佛家的勇猛無畏來激勵天下蒼生。懂得了這點,再來看《猛憶》即可發現:其中“猛憶”以及“緣”、“燈”、“混茫”等,并非簡單的寫實層面的“青燈有味似兒時”(陸遊詩),而是一種具有佛學色彩的意象組合,其中“猛憶”渾如禅宗的“頓悟”,整首詩也因此具有了喚醒蓬勃生命的意思。
厘清了《猛憶》的内蘊,再來看《“兒時”》,不難覺察,該篇的意緒和構思确實對《猛憶》有所借鑒,不過就整體的思想内涵和藝術境界而言,《“兒時”》卻更多屬于作家在鬥争或工作中的精神升華與情感綻放,是一種高蹈獨立、推陳出新的精神建造。對于共産主義的信仰者和踐行者來說,驅筆為文不是寄托才情,而是基于理想、使命和責任的以筆為旗。
瞿秋白出生于江蘇常州一個紳士之家和書香門第。他來到世間時,家道已經敗落,但書香尚且留存,其父擅長繪畫,兼通醫道和劍術。母親更是幼娴詩書,下筆成章,有相當深厚的傳統文學修養。此外尚有不少長輩和親戚,或工于書法,或精通篆刻。秋白從幼年開始,就在他們的熏陶下學習詩文書畫,從而漸漸養成了崇尚性靈、重視内心的文人氣質,以及詩文遣興、筆墨抒懷的雅好,甚至萌生了以創作、翻譯和社會評論為志業的願望。投身革命後,他曾有意識消除自身的“名士”印痕和文人習慣,但以詩文抒情言志這一植根傳統的人生表達方式,還是保留了下來,《“兒時”》正是這種表達方式的展露。
1933年秋日,由蘇聯回國的瞿秋白暫在上海養病,同時和魯迅一起參與并領導左翼文化運動。由于當時革命形勢的變化,秋白的内心未免有些抑郁,思緒也變得紛亂起來,某日晚間,他早年熟讀的龔自珍的《猛憶》詩蓦然湧上心頭,其中應該是“猛憶兒時心力異”一語撥動了作家的心弦,于是,他禁不住以《猛憶》為觸媒,捧出了自己關于青年和“兒時”的心聲。
同樣是向青春撷取力量,秋白的《“兒時”》完全擯棄了《猛憶》的虛幻内涵,而将主題和境界深深植根于作家所面對的曆史與現實,由此構成了作家與青春和人生的誠摯深切的對話。
在秋白看來,青春是匆促的,生命是短暫的,她們的整體向度固然無法更改,但其中仍有辯證法存在:對于浮生若夢,沒有精神寄托的人來說,“兒時”無疑格外寶貴,因為它足以讓人覺察到中年以後的衰退,直至衰老的無能和悲哀。相反,“假使他的生命溶化在大衆的裡面,假使他天天在為這世界幹些什麼,那末,他總在生長,雖然衰老病死仍舊是逃避不了,然而他的事業——大衆的事業是不死的,他會領略‘永久的青年’。”顯然,這是一種積極、前進、蓬勃、向上的人生觀。其常見的人生勵志文字中,實際上具有強大的精神力量,如“信是明年春再來,應有香如故”(瞿秋白《蔔算子·詠梅》)。正如深懂秋白的妻子楊之華日後所說:《“兒時”》這篇文章意味深長地說明了:“在這不尋常的三年(指秋白生命中多經磨難與考驗的最後一段時光)中,他(瞿秋白)為什麼能夠一如既往,依然以如此驚人的‘偉大的精力’,像‘永久的青年’似的獻身于黨的事業?”
大衆的事業是莊嚴的、正義的、光明的,但同時又是艱難的、曲折的、複雜的。然而,秋白的态度終究是理性而豁達的,請看他在《“兒時”》中所寫:“不能夠前進的時候,就願意後退幾步,替自己恢複已經走過的前途。請求‘無知回來’,給我求知的快樂。”而這回來的“無知”和“求知的快樂”,恰恰是兒時的專利,即所謂:“‘兒時’的可愛是無知。那時候,件件都是‘知’,你每天可以做大科學家和大哲學家,每天在發見什麼新的現象,新的真理。”由此可見,在秋白心目中,“兒時”的精彩在于求知,在于探索,在于遠離“生命的‘停止’”,而追懷“兒時”則是為自己,也是為無數人的生命加油,從而激勵人們為“大衆的事業”聚集心力,執着前行。這應該是秋白創作《“兒時”》的深層動機,也是我們今天讀《“兒時”》依舊常讀常新怦然心動的精義所在。(古耜)
“兒時”
——定盦詩
生命沒有寄托的人,青年時代和“兒時”對他格外寶貴。這種浪漫谛克的回憶其實并不是發見了“兒時”的真正了不得,而是感覺到“中年以後”的衰退。本來,生命隻有一次,對于誰都是寶貴的。但是,假使他的生命溶化在大衆的裡面,假使他天天在為這世界幹些什麼,那末,他總在生長,雖然衰老病死仍舊是逃避不了,然而他的事業——大衆的事業是不死的,他會領略“永久的青年”。而“浮生如夢”的人,從這世界裡拿去的很多,而給這世界的卻很少,——他總有一天會覺得疲乏的死亡:他連拿都沒有力量了。衰老和無能的悲哀,像鉛一樣的沉重,壓在他的心頭。青春是多麼短呵!
“兒時”的可愛是無知。那時候,件件都是“知”,你每天可以做大科學家和大哲學家,每天在發見什麼新的現象,新的真理。現在呢?“什麼”都已經知道了,熟悉了,每一個人的臉都已經看厭了。宇宙社會是那麼陳舊,無味,雖則它們其實比“兒時”新鮮得多了。我于是想念“兒時”,禱告“兒時”。
不能夠前進的時候,就願意後退幾步,替自己恢複已經走過的前途。請求“無知回來”,給我求知的快樂。可怕呵,這生命的“停止”。
過去的始終過去了,未來的還是未來。究竟感慨些什麼——我問自己。(瞿秋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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