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問身邊的那個人:“你偶爾會有一種孤獨感麼?是那種無以名狀,無法言說的孤獨?”他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好幾秒,有些摸不着深淺似的回答:“沒有。”
我默然無語,感覺心就像飄在一個繁忙卻又無聲的世界。我找不到人傾訴。其實内心也不想傾訴,怕人費解,也怕人哂笑。然而就算有願意傾聽的人,我自己何嘗能夠描摹得出那個無影無形的東西呢?
當這種感覺襲上心頭,無以遣懷的時候,我就願意走一走那條小路,就一個人。一個人走着的時候,是最享受的時光,即使此刻在寒冬裡。午後的冬陽,斑駁的光正透過樹木撒在我的身上。
我愛這個小城,大概全因為有這條小路。
冬天是樹木寫生的好時機,因為樹葉落盡,枝幹或虬勁,或挺拔,都顯露出天然的本色。但是此刻北風削臉,手是伸不出來的。我把圍巾緊一緊,仰起頭看天空的藍色變化,看樹冠的枝條特點,努力往腦子裡記憶。脖子都看酸了,我還總是看不夠,又慢慢旋轉着身體看,看天,看樹,看鳥雀,随着角度的變換,天空和世界仿佛大得看不盡了似的。
慢慢地我的視線就逐漸轉到對面,也就是小路的另一側。可以看出城市的樓群漸淡漸遠,再走過一個建設中的郊外公園,視野就更加開闊起來。透過一片片桃樹林,梨樹林,遠遠的村莊時隐時現,房屋和樹木都在霧中靜默。一路走着,每個角度都是一幅絕妙的水墨丹青。
可在近處,眼前,路邊上,會有一兩座孤伶伶的土墳。春夏的時候,墳上長滿綠草,開着小花,一點也感受不到死亡的氣息。而在這嚴冬,墳上幾束枯草在風中瑟瑟,看在眼裡就有些凄惶。我忽然想起一句詩“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是宋朝範成大的。這詩被曹雪芹在《紅樓夢》裡大大地演繹了一番。他借“檻外人”妙玉之口,贊歎此詩,以示她“一心無挂,四大皆空”。他還設置“鐵檻寺”和“饅頭庵”兩處寺廟,安排上演了一幹凡塵人物的悲喜劇。曹雪芹是一個經曆動蕩,勘破悟道的高人。“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他站在天界的高度,俯瞰紅塵衆生,給妙玉系列人等,預設了一個個早已注定的結局。不管檻内檻外,終了誰不得個土饅頭?紅樓長夢,破解迷津的唯寶玉一人而已。
扯遠了,還回到眼前。不知長眠在這黃土下面的亡者是男是女,靈魂輪回在哪裡,我每次路過的時候,都在心裡默默地念幾句佛号,願這靈魂得度。這兩年我經曆父母之喪,心靈已逐漸複歸平靜。
我最喜愛的風景一直留到現在才說,那就是小路兩邊挺拔的白楊樹。白楊樹随着道路的蜿蜒曲折,從始至終守護在兩側。它們的樹幹各居執守,而枝冠早在高高的空中自由親密地牽起了手。走進這小路深處,腦子裡會無端湧出前蘇聯歌曲《小路》的旋律,我就帶着這種喜歡的樂感,慢慢融進一幅明朗的油畫裡。
長滿眼睛的白楊樹使我非常迷戀。一隻隻大大小小的眼睛,每一次都和我久久對視,每一次都傳給我不同的情緒情感——那一隻帶着疑問,那一隻充滿憂傷,那一隻流露憤怒,那一隻洋溢喜悅。造化神奇,無語的樹木,卻會生出許許多多的眼睛,來看世界。
有的樹幹刻上了人名,我也愛看。有一段路,同一個人名連續刻在一棵棵不同的樹上,我曾問我的那位,這人是一種什麼心理?他沒答我,大概我們誰都揣測不出。還有把兩個名字刻在一起的,中間由一個帶着箭頭的心形連接。我站在這樣的兩個名字前,常做無限遐想:一個剛長出茸茸的胡須,一個頭發上别着紅蝴蝶發卡。都是青蔥時候,豆蔻年華。情窦初開,就夢想着愛情長久,懵懂的情愫在心裡按捺不住,就刻寫在樹上,以祈求自然神明或白楊樹來成全與見證。兩個書寫稚拙的名字,出自一人之手,怕是幾年前刻下的,因為那筆畫已随着白楊樹的成長而變粗大。這是單相思還是二人共同的心聲?他們哪裡去了?還在一起嗎?小孩子或許長成了大孩子,再過兩年,就會成為父母了吧?他們還記得見證他們愛情的這棵白楊樹嗎?
原路返回的時候,腿腳已經走酸了。身體雖然疲倦,但是帶着眼耳鼻舌身意的各種新奇感受,走入即将萬家燈火的城市。有一方窗戶,是我的家,那燈或許已經亮了。大步流星地往回趕,而心裡還在反複哼唱着那首我最愛的前蘇聯歌曲,同時懷着喜悅和某種感動。開初那種“無以名狀”和“無法言說”,早不知丢到哪裡。或許就遺失在那條彎彎曲曲細又長的小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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