暌違二十多年,高女士再次見到靳玉霞,是因為一件旗袍。
那是一件紅色祥雲圖案的旗袍,一眼看過去,她就覺得腰線的剪裁方式異常熟悉。幾天後再次遇到,那種久違的親切感來得尤其強烈。她試着與旗袍的主人攀談,說起當年在石家莊廣安街市場給自己做過衣服的那位裁縫師傅,沒想到,她口中的“靳師傅”正是對方的婆婆靳玉霞。
仿佛一件珍寶失而複得,高女士有點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她帶了一大束鮮花去店裡看望靳玉霞,從前的靳阿姨已經變成了滿頭銀發的靳奶奶,卻仍然每天在制衣間裡忙碌。
“時尚奶奶”靳玉霞
靳玉霞今年86歲,生平隻有一個愛好——做衣服,她把這個愛好堅持了80多年。經她之手裁制的衣服,陪伴不同年代不同年齡的顧客走過了他們人生中的重要階段,她也用自己的審美影響了許多如高女士一樣的莊裡女孩的人生。
一生愛美是天然
靳玉霞抓着樓梯的扶手,小心翼翼攀上一級又一級台階。步子很慢,卻态度堅決地拒絕了别人的攙扶。
這段樓梯她每天都會上下好幾趟。位于石家莊市建明北路的這家成衣定制會所是個下店上廠的結構,二樓寬敞的開間按照工序流程分成不同區域,十幾名工作人員正在各自的崗位上忙碌。這是一個布料、版樣、縫紉機和熨鬥構成的世界,靳玉霞穿行其間,仿佛一條魚回到水中。
靳玉霞設計的禮服
工作人員劉師傅正把一塊繡花披肩的半成品圍在立裁模特上,靳師傅走過去和她讨論了一下披肩的裁剪。那是一款兩件套的禮服,無袖旗袍裙搭配了一件傳統雲肩形式的披肩。劉師傅是店裡資曆最老的員工之一,做靳玉霞的徒弟已有20多年了,負責制作旗袍。
靳玉霞對旗袍有着特殊的偏愛,在她看來,這種服裝特别适合凸顯東方女性的氣質韻味。她穿在身上的一件香雲紗旗袍,沉着的花色仿佛從古畫中裁出,舒适為主的日常款并不強調腰身,卻也難得的熨帖合體,有種不被年齡和身材框定的美感。
寬松款不等于沒有設計,一樣也要立體剪裁,靳玉霞說,設計師要像雕塑家一樣,一點點修正服裝的版形,讓它适應不同的身材特點。除此之外,還要有建築家的思維、美術家的眼光和音樂家的韻律。
靳玉霞對細節要求嚴格
一說起衣服,她的話不由得多了起來。
做衣服是她從小的愛好。靳玉霞是張家口萬全縣人,1935年出生于一個木匠的家庭。隔着80多年歲月回望自己的童年,老人的記憶已如同纏亂的線團,各種人和事攪在一起,最後從中抽出的隻有一個微不足道卻影響了她一生的片斷:自從會用剪刀,她就喜歡把小紙片剪成衣服的形狀。母親總是好笑又好氣地抱怨說,家裡有張紙就全被你剪了。
愛美愛浪漫的靳玉霞,20多歲時考上了天津師範學院——在她畢業時,學校的名字已改成了“河北大學”。當時社會上流行的觀念是“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靳玉霞人聰明,中學時數學學得最好,大學便讀了物理專業。
提起作為物理系“學霸”的曾經,老人笑得毫不矜持,她說每天上完課,專業知識自己就能掌握個百分之六十了,下課後不需花費太多時間學習,便有了更多時間發展興趣愛好。課餘時間她去學了美術,還經常用系裡的一台縫紉機給女同學做連衣裙。
旗袍面料
20世紀50年代,畫報上蘇聯女子身上的“布拉吉”支撐了一代中國女孩的時尚夢想,這種翻領、碎花、腰間系帶的俄式連衣裙一時風靡全國,成為青春中國一道靓麗的風景。靳玉霞給同學們做的就是“布拉吉”。沒有現成的版樣可供參考,隻能對着畫報或者成衣“逆向攻略”,不過少女時代的愛好終于有機會一展身手。
那些花花綠綠的“布拉吉”,裝點了同學們的青春記憶,可以算是靳玉霞踏足時裝設計的最早嘗試。
靳阿姨的審美啟蒙
靳玉霞從河北大學畢業後,被分配到天津拖拉機廠從事化驗工作,此後因為支援“小三線”建設,去了太行山深處的阜平縣。日常的工作内容主要是化驗金屬材料的成分,不算繁重,對她來說卻有些枯燥乏味。
有一次,靳玉霞聽說石家莊二輕局下屬的一家服裝研究所招人,就大膽過去試了一下。“他們讓我做一件衣服,我做了以後他們覺得挺時髦的,就說你來吧。”就這樣靳玉霞隻身來到石家莊,正式轉行服裝設計師,後來一家人都搬到石家莊落下了腳。
做衣服是靳玉霞唯一的愛好
無論事業還是生活,對于當時已人到中年的靳玉霞來說,那都是一個近乎從頭開始的轉變。就這樣放棄了自己熟悉的專業,是否也曾有過遺憾?靳玉霞說,其實大學的經曆給自己帶來的是一個開闊的視野,即使轉行去做其他的工作,讀書時培養的思維方式和眼光,也能讓你做出不一樣的成績。
靳玉霞大學同學的女兒張冬梅,至今對少女時代靳玉霞給自己做的兩件衣服念念不忘。“我記得是白色和紅色的确良拼接的,但她做得太複雜了,镂空編上小花辮兒還有各種褶子。”那兩件衣服她從高中一直穿到了大學畢業,因為“它們太漂亮了”,那些年她一直沒有什麼買新衣服的欲望。
張冬梅很喜歡靳阿姨。她的母親大學畢業後分到石家莊拖拉機配件廠,靳玉霞剛來石家莊時曾在她家落腳,晚上就和她睡一個房間,兩人經常聊天到很晚。在張冬梅的記憶中,母親與靳玉霞個性不同,老姐妹之間總是吵一陣好一陣。不同于靳玉霞的“文藝”,她的母親是那種樸素務實的性格,衣服永遠灰白兩色,沒有太多講究。靳阿姨卻時常會給她講一些服裝搭配的知識,鼓勵她要超越上一代人的審美。
靳玉霞設計的旗袍
“她會跟我講黃色可以搭配紫色,我後來試過,效果特别好。”張冬梅回憶,自己曾有一件紅色上衣,靳阿姨看了說上衣的花色中有一些灰色的元素,可以搭配一條淺灰色的褲子。那種淺灰色當時隻有成年人才會穿,她試着搭了一下,發現和上衣是絕配。或許今天看來,這隻是一些最基礎的搭配規律,但在那個時代卻是難能可貴的審美啟蒙。張冬梅說,自己現在五十多歲了,自認為衣品在同齡人中算是中等偏上的,這一切都要歸功于靳阿姨。
那個時代,在服裝研究所工作的靳玉霞或許要算是石家莊走在時尚最前沿的人。靳玉霞回憶,當時研究所負責幾家服裝廠的設計工作,還會做一些中山裝、西裝、旗袍等,有時還有外賓專程來定制旗袍。所裡訂了不少日本或者其他國家的時裝雜志,讓她得以了解時尚流行的動向。
這種時尚的觸覺她一直保留到了今天。雖已到耄耋之年,靳玉霞設計的服裝依然緊跟着時代的潮流。“她看電視會看時裝秀,或是追一些年輕人追的電視劇什麼的,一點兒也不落伍。我覺得她現在設計的衣服就像30多歲的人設計出來的,可30多歲的設計師又沒有她這樣的經驗。”兒媳陳運平現在是靳玉霞的“禦用模特”,她把婆婆給自己設計的衣服發布在短視頻平台上,每次都能收到大量點贊。
30年不斷衣中緣
被高女士認出的那件旗袍,就是靳玉霞給陳運平量身定制的。“她那些衣服的收腰,我覺得放在全國都是一流的。”時隔近30年,高女士依然對靳師傅的設計風格記憶猶新。
手繪旗袍
高女士認識靳玉霞時隻有十八九歲,正是愛美的年紀,時常對着服裝雜志幻想那些漂亮衣服有一天也能穿在自己身上。她是在一次在街頭上閑逛時,偶然發現了靳師傅的服裝店。
靳玉霞50多歲時從服裝研究所辦了内退,在廣安街的市場裡開了一家服裝店。20世紀80年代,個體戶還是新鮮事物,她的老伴是石家莊一所學校的校長,一次都沒好意思到她店裡來過。“我做事從來都是我行我素的,不在乎别人怎麼想。”專業設計師出身的靳玉霞會做時裝,這在當時頗具吸引力,附近高校的老師、棉紡廠和華藥的職工紛紛來找她做衣服。每天下午靳玉霞到店裡來收活,門前總會排起長隊。
那個時代裁縫店大多要顧客預先買好布料,再向裁縫要求做什麼款式。靳玉霞懂設計懂搭配,經常會根據顧客的形象氣質向其推薦适合的面料和服裝。“比如說你選了一個你喜歡的,她覺得跟你的身份形象不符合,她就替你Pass掉了。”一件适合的衣服不隻是一件衣服,更是自我認知的一個途徑。高女士就是在靳師傅的指導下找到了适合自己的風格,而讓她印象深刻的還有一個細節,那時去裁縫店,紐扣、拉鍊、裡襯也是要顧客自己去配的,但靳師傅做的衣服這些輔料她都會親自配好。在靳玉霞看來一件衣服是一件整體,而這些細節往往才是點睛之筆。
靳玉霞和她設計的旗袍
高女士回憶,靳玉霞當年為她裁制過一件絲綢連衣裙。誇張的泡泡袖和晚禮服的款式,她從前隻在歐洲的歌劇中看到過。最出挑的是裙子左肩的一大朵玫瑰花,是靳師傅一針一線縫出來的。“她把我和這個衣服融到了一起,把我整個人的精神氣質都襯托出來了。”高女士說,是靳師傅讓她明白,不是人要去适應衣服,衣服是來襯托她這個人的。
她在靳師傅那裡做了六七年衣服,最後一件是自己的結婚禮服。如今已是企業高管的高女士回顧往事,她說是靳師傅的手藝點燃了自己熱愛生活追尋美好人生的星星之火,靳師傅給她做的那些衣服,在某種意義上改變了自己的人生軌迹。可惜後來因為服裝店幾次搬遷,當年通訊又不發達,她與靳師傅漸漸失去了聯系。現在機緣巧合,重新續上了這段緣分。“都說慈母手中線,靳師傅當年給我縫了那麼多衣服,她在我心中就像是媽媽一樣。”
靳玉霞的服裝店後來搬到了煤機街上,取名“美雅”,那時候不少石家莊人都聽說過有一個很會做衣服的“煤機街老太太”。90年代以後成衣市場日漸繁榮,人們光顧裁縫店大多是為了定制重要場合穿着的禮服,靳師傅的旗袍成了許多莊裡新娘的婚服。“有些顧客結婚的時候找我來做旗袍,等她的孩子長大要結婚了,又來找我做旗袍。”靳玉霞說。
76歲王彩琴也是靳玉霞的老主顧,年輕時在棉二工作的她就曾找靳玉霞做過旗袍。轉眼幾十年過去,王彩琴退休之後依舊熱愛時尚,組織了一支以中老年人為主的業餘模特隊,常年四處演出走秀。模特隊的演出服大多是找靳玉霞定制的,在她看來,靳師傅懂得中老年人的需求,設計又時尚超前。年輕人有年輕的時尚,靳玉霞設計的那些旗袍和時裝,讓中老年人也可以在T台上自信地展示出屬于自己這個年齡段的美麗。
做自己喜歡的事是種享受
“這個地方原來是打開的,效果不好,後來就縫上了。”制衣間内,靳玉霞指着一件淺色西裝上衣腰間的衣褶說。這是件用于走秀的時裝,款式比較誇張,上衣的左右襟采用了不對稱的設計,較長一側的衣襟上裝飾了與面料顔色相近的繡花。“一件衣服上裝飾不要太多,有一處亮點就足夠了。”
靳玉霞是個“細節控”,一旦哪件衣服哪個地方沒處理好,她晚上回去覺都睡不好,翻來覆去地想問題出在哪裡、該怎麼改正。幾十年的嚴格要求磨煉出了醫生般的敏銳眼光,現在隻要有人從她面前一過,她就能看出對方的衣服存在什麼問題。
店裡工作人員正在為一場時裝秀做準備,40多套時裝的設計制作都要靳玉霞一一把關。其中幾套衣服的材質她始終不大滿意,想換成輕薄飄逸一些的面料,她到樓下找來色卡冊子仔細比對了半天,合上冊子又一次上了樓,“我再去找小馬商量商量。”
靳玉霞和徒弟馬麗娜
小馬名叫馬麗娜,1995年出生的她文靜腼腆,是靳玉霞最年輕的徒弟。她在大學學的是服裝設計,從學校畢業後來這裡學習打版裁剪,剛剛3年多時間。靳玉霞尊重她的意見,有事情也常與她商量。
店裡的工作人員很多都已做了十年以上,大多是像靳玉霞一樣熱愛服裝的人。正在給一件旗袍釘紐扣的王師傅是店裡的繡花師傅,她從小就喜歡繡花,長大後有了縫紉機就自己學着用縫紉機繡。她原來在幼兒園工作,孩子們的演出服都是她親手制作。退休後聽說靳玉霞這裡想找個繡花師傅,就自告奮勇找上門來。“其實也不為掙錢,主要是想找點兒自己喜歡的事幹。”
旗袍花扣
靳玉霞喜歡和徒弟們待在一起。她每天早晨來到店裡,在制衣間一待就是幾個小時,一周七天天天如此。靳玉霞原本就是個單純的人,除了做衣服之外别無任何愛好,年近九旬的她,似乎把所有的專注全都放在了這個愛好上,隻要是在面對衣服時,她的思路就會變得特别清晰,記憶力也好了許多,一枚紐扣一處繡花,都能記得一清二楚。她常開玩笑說,自己要一直做到90歲。
“你見過80多歲的老太太每天還在工作,一星期一天都不休嗎?”陳運平提起婆婆,語氣中滿是感佩,“在我們來說這叫敬業,但對她來說,做自己喜歡的事不是工作,她認為那是一種享受。”
燕都融媒體記者唐晶 文/圖
來源: 燕趙都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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