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現任南京師範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台“詩詞大會”總顧問、《小樓聽雨》詩詞平台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

鐘振振教授答疑信箱（105）

說清·張問陶詩《思歸》

思歸（四首其三）

[清]張問陶

天上雲巒海上風（壽門在蜀，亥白在粵），中年兄弟各萍蓬。

巧分菽麥懷周子，澹對桄榔歎長公。

骨肉相憐真性命，文章無據小窮通。

人間宦味洪爐雪，為報西南兩斷鴻。

網友知畏齋問：求教鐘教授，“文章無據小窮通”如何理解才通順？

鐘振振答：要讀懂張問陶詩此句，先得了解它的寫作年代，以及當時問陶與其兄問安（字亥白）、其弟問萊（字壽門）各自的狀況。

《清史稿》卷四八五《文苑傳》二載：“張問陶，字仲冶，遂甯人，大學士鵬翮玄孫。以詩名，書畫亦俱勝。乾隆五十五年進士，由檢讨改禦史，複改吏部郎中。出知萊州府，忤上官意，遂乞病。遊吳、越，未幾，卒于蘇州。始見袁枚，枚曰：‘所以老而不死者，以未讀君詩耳！’其欽挹之如此。著有《船山集》。兄問安，字亥白。舉人。家居奉母，淡于榮利。其詩才超逸，與問陶有‘二難’之目。”

據胡傳淮先生考證，乾隆五十五年（1790）三月，問陶與問安同在京師順天府（今北京）參加會試，問陶中進士，問安落第。六月，問安入廣東學政周興岱幕，随興岱入粵。五十七年（1792）八月，離粵返蜀（胡傳淮《清代詩人張問安行年簡譜》，《川北教育學院學報》2000年第4期）。

問陶此詩自注曰“亥白在粵”，可知其作于乾隆五十五年（1790）六月後，五十七年（1792）八月前。

又，此《思歸》組詩四首其四曰：“彩毫分寄畫眉妻，緘劄年年累汝題。”故其作于五十七年（1792）的可能性較大，否則不好說拖累妻子年年給我寫信。

問陶中進士後，入翰林院為庶吉士（見習生，重點培養對象，三年後，成績優異者留翰林院任職）。此組詩即作于京師。

其弟問萊，此時則在家鄉四川遂甯。問陶此詩自注曰“壽門在蜀”可證。

“天上雲巒海上風，中年兄弟各萍蓬。”首聯交代兄弟三人的現狀。

“天上雲巒”指其弟在蜀。李白《蜀道難》詩曰：“噫籲戲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

“海上風”指其兄在粵。廣東瀕臨南海。

“中年”，問陶自指，此年他已二十九歲。兼指其兄亦可，問安此年三十六歲。其弟才十八歲，不在其列。

“萍蓬”，偏指自己與兄問安，離鄉在外，如浮萍，如飛蓬。其弟在家鄉，亦不在其列。

“巧分菽麥懷周子，澹對桄榔歎長公。”颔聯寫自己對兄弟的思念。

“巧分菽麥懷周子”，是思念其弟。《左傳·成公十八年》載：“周子有兄而無慧，不能辨菽麥。”“周子”即春秋時晉國的公子周（晉悼公）。他的哥哥智力低下，不能區别“菽”（豆類）和“麥”。問陶以“周子”代指問萊，是因為他在家鄉，熟悉農事。

“澹對桄榔歎長公”，是思念其兄。“長公”即蘇轼。蘇轼晚年貶谪惠州（今屬廣東）、儋州（今屬海南，清時亦屬廣東）。“桄榔”即砂糖椰子，是廣東、海南的特産。蘇轼寫于惠州、儋州的詩中，多有提及。明·金幼孜《贈石彥誠之官徐聞》（徐聞，今屬廣東）詩曰：“海上到時官事少，題詩日日對桄榔。”“澹對桄榔”，是贊歎其兄在粵，恬靜安然，不以偏遠為意。

問陶于問萊為兄，故以公子周之兄自比，謙言自己之“無慧”；于問安為弟，故以蘇轼代指問安，而以蘇轼之弟蘇轍自比。蘇轍少時從學于蘇轼，後來官職雖高于蘇轼，而才名實不如兄。以蘇轍自比，仍然有自謙之意。此聯雲雲，既貼切兄、弟之實際狀況，又淵雅、謙抑，十分得體。

“骨肉相憐真性命，文章無據小窮通。”頸聯二句，尤其是下句，最難拿捏，也最當玩味。

上句總結前文，說兄弟骨肉之親愛，真出于天性，真如同生命一樣重要。

下句仍是自謙，特别是對其兄的自謙：文章之事，不足為據。我中進士，并非文章真比阿哥寫得好，不過稍稍走運而已。這裡的“窮通”，偏義指“通”。“小窮通”，等于說“小順利”。問陶不到三十歲便中進士，還算得上年輕。又入翰林院庶吉士之嚴選，更屬難能，前途正未可限量。按照常理，他對自己在仕途上的這一良好開端，應該是高興的。但在兄、弟面前，特别是在科場失意的兄長面前，不能流露。否則，對兄長的刺激太大。因此，他隻能這樣輕描淡寫地說。這是他懂事、低調、仁厚的表現。

“人間宦味洪爐雪，為報西南兩斷鴻。”尾聯承上作收。

問陶的仕宦生涯才剛剛開始，就說“人世間做官的興味，對我來講，如雪片之入洪爐，頃刻便消”，不免有些言不由衷。但基于上述理由，他也隻能這樣說。難道他可以興高采烈地說“我當上翰林院庶吉士了，就要飛黃騰達了”嗎？

“為報”，即告知。這裡指禀報。

“斷鴻”，即失群的大雁。“雁行”是古代關于兄弟的常用比喻。

其弟在蜀，在問陶所處京師之“西”；其兄在粵，在問陶所處京師之“南”。合而言之，即“西南兩斷鴻”。

要之，此詩無一字不精切，無一字不忠厚。情性、才學，兼而有之。作為清詩一大家，張問陶是當之無愧的！

作者/鐘振振 編輯/馮 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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