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裡開始
整個漢口都愛着爵士樂
前些天,正在騰退的漢口三德裡迎來一場演奏。
居民多數搬走,街邊小店歇業,隻剩下一家琴行,波衣也琴行。
二十多個小孩,舉起薩克斯,指揮是個滿頭白發的老人,聲音響亮,店門口擠滿圍觀的人,還有穿皮鞋的老頭在門口跳舞。
波衣也琴行迎來它的106歲生日,它是武漢第一家琴行,被挂上老字号招牌,開在中山大道885号,三德裡門口,一個世紀地址沒變。
今年,它要搬遷了。
“我有個薩克斯,蠻久之前在這裡買的,能修嗎?”一個婆婆在門前猶豫許久,走進店。
“莫時候買的?” 短夾克工裝褲配馬丁靴,棒球帽遮住白發,他是劉群,69歲,波衣也第三代傳人。
“1993年。”這薩克斯比我年紀還大,早已過了保修期,也不是劉群賣出的,1993年波衣也還是國有公司。
劉群笑着遞給婆婆一張黑色名片,名片全英文,“你拿過來啊,可以修。”
劉群說他還修過一批五幾年的琴。“一樣的,琴箱上都寫着BOYACK。”BOYACK,波衣也。
波衣也琴行在漢口聞名,80後有印象,上小學的時候班上總有幾個同學學薩克斯、小提琴,不少人都是在波衣也買的。
我的第一把小提琴就來自波衣也,我爸帶我來的,他的第一把吉他來自這裡。那時調皮,為了偷懶,我晚上起床用剪刀把弦剪了。
小提琴送回波衣也,一眼被劉群識破,但他沒有生氣,“這算莫斯,還有個小伢買了鋼琴,晚上偷偷用菜刀把琴鍵都鋸了,那才是麻煩,我跑了幾家廠才修好。”
劉群的武漢話很标準,會蹦出一些我沒聽過的詞,比如“麼到”,問了才知道是“自己在心裡以為,自己把什麼藏着不告訴别人”的意思。但非常溫柔。
他一直很注意形象,每天不吃午飯、騎自行車上下班維持體型,客人進店,他會下意識整理衣領。
上周元宵節,武漢劇院迎來一支特别的樂團,武漢室内樂團,成員多半白發,筆直站在台上,讓我走進《芳華》的片場。
這支樂團是劉群組建的,成立于40多年前,最初隻有幾個人,每天在洞庭街81号,舊法領館的院子裡排練。
劉群站在觀衆席,聽着提琴合奏的交響說道,“其實,我最喜歡爵士樂。”
波衣也排練的地方,也是劉群出生的地方
劉群的父親劉五育有一支名為波衣也的樂隊。解放後武漢最早的爵士樂團,成立于1949年。那時,漢口的爵士樂氛圍更濃。
波衣也二樓現在放吉他的倉庫是劉群出生的地方,波衣也樂隊經常在那排練。
劉群記得,小時候跟着父親串門,那裡有一台内裝八英寸喇叭的電唱機,音軌特别清晰,放着美國的爵士樂唱片。
父親的隊友喊他“大公子群群”,一個個過來教他,拉小提琴、吹薩克斯、打鼓、彈鋼琴……
劉五育是波衣也樂隊裡第一個成家生子的,隊友們看見劉群覺得新鮮,為他到底學什麼樂器吵了起來。
“那時不像現在網上都是樂譜,得虧吹小号的汪老師是個牛人,他坐在音響邊,一邊聽一邊畫譜。”
劉群把樂隊所有人的絕活都學會了,現在波衣也沒來客人的時候,他會放一首曲子,用各種樂器演奏和聲,回憶他父親的樂隊,他的那些老師。
波衣也樂隊的成員多數畢業于嶽飛街法漢中學,學校音樂課就教爵士音樂。
劉群拿出一本日記,那本日記是波衣也樂隊的鼓手林森寫的,其中一篇寫到他和妻子1950年代相識的過程:
每次舞會都有不少女孩,她們邀請樂手下來跳舞,穿着白色翠綠小花方領口的布拉吉,腰系大紅色皮腰帶,腳上白色花邊短襪,外穿淺圓口黑皮鞋,一對齊腰的長辮子。
他覺得那位女孩非常特别,劉群的父親看到,找了個替補鼓手打鼓,要求樂手一首曲子多循環幾次,讓他下去跳舞,結果女孩正在吃冰棍,隻能邊吃邊跳,最後冰棍全化了。
那時,鼓手林森還在讀高中,老漢口到處是歌舞廳,波衣也樂隊早已成名,樂隊成員有隔壁的眼鏡店店員、裁縫、上海回的大學生……原來,漢口人爺爺輩更會玩爵士樂。
滑動查看林森和波衣也的故事片段
大家17歲到20多歲,每個晚上,換一身西裝,聚在波衣也琴行排練,也就是現在波衣也琴行放三角鋼琴的地方。有時候,林森會偷來他父親的“加裡克”英國香煙散一圈。
那些年,有首長來武漢,都會找波衣也樂隊舉辦舞會,在東湖邊演夜場。
他們的開場曲總是快四步曲“啤酒桶”,閉幕曲是魂斷藍橋的“一路平安”,林森說,他們吹得好聽是因為對曲子理解深,演奏魂斷藍橋,那是赴戰場前的哀怨、萬般不舍,薩克斯渾厚、小号沉悶。
而“水手舞”那樣的曲子是瘋狂,要加入即興,讓跳舞的男孩把姑娘的辮子都甩直。每次舞會女孩有票都擠不進來,需要請警察出動。
波衣也琴行的名聲随之響徹三鎮,成為大企業,武昌男生坐船來買樂器,學習爵士樂。
5年前,一位90多歲的老人來到波衣也,他買了兩張機票,從美國飛武漢。
他曾是波衣也樂隊的隊員,想看一眼波衣也琴行。
60年代,環境變了,波衣也樂隊搞不成了,劉群和父親晚上偷偷在波衣也二樓練琴,插上壓音器,韻律隻有自己能聽見。
1956年公私合營後,波衣也琴行變成國有樂器制造廠,招募300多個職工。劉群說,“那時父親守波衣也,守得最艱難。”
他父親自願擔任技術擔當,帶人去天津鹦鹉手風琴廠偷師,回來就開始生産手風琴。
老漢口文青床頭塵封的風琴和紅棉吉他大概率是在波衣也買的,如果你的爸爸、叔叔、伯伯喜歡彈琴、跳舞,說起波衣也樂隊,他一定會記得。
找100個老漢口人描述漢口,千言萬語卡在喉中,最後都會默契憋出“洋氣”一詞。
這種道不明的洋氣有迹可循,一年前我在漢陽造買了一張BB KING的黑膠專輯,在家裡放的時候,我爸跟着哼了起來,他以前在群衆藝術館聽過。
一次在泰甯街闖進裁縫鋪子,婆婆腳踏縫紉機哼歌,牆上挂着樂譜,仔細看,那是《魂斷藍橋》的主題曲。
波衣也樂隊
1980年代,漢口60後是聽着波衣也樂隊的爵士樂成家的,那時舞會流行,在合作路群衆藝術館,如今長滿落葉的廣場上,年輕男女跟着樂隊的韻律跳倫巴。
劉群開始跟着父親演出,他白天在橡膠廠上班,晚上跟着父親上台演奏,舞會門票每日售罄,他一晚上能賺5塊錢,那時他一個月工資才20來塊。
那些年,波衣也四處巡演。直到2000年,劉五育去世,波衣也樂隊解散。
劉群爺爺的生日宴會
劉群說,他父親玩音樂是件很不羁很浪漫的事。
他拿來一張合照,那是他爺爺劉玉堂59歲生日現場。爺爺是青幫龍頭,坐中間。梅蘭芳、餘洪元、金少山……那時來漢口的戲曲文藝名家全到齊了,站在一旁。
劉群的爺爺有的是家底,但他的父親劉五育愛上了吉普賽人的生活。
臨近搬遷,我連續幾個早上去波衣也做客。
早晨來的多半是老人,50到80歲之間,他們說着同樣的開場白:年輕時在漢口聽過很多次演奏,沒錢買西洋樂器,退休後想學。
武音的朋友讀書時曾在琴行兼職,他最害怕這種客人,很難賺到錢。他們能侃一下午試遍所有樂器,最後翻遍全網買個二手的便宜的,第二天還找你咨詢。
情人節那天,一個梳油頭爹爹穿着一件平整的舊西裝走進來,他想更換一把長笛。
劉群拿了一把給他嘗試,爹爹試完覺得貴,劉群說,“你可以去上海樂器博覽會看看。”
他沒有着急請爹爹離開,突然開始彈起鋼琴,《貝加爾湖畔》,邀請爹爹合奏,當他的指尖觸碰琴鍵,整個冷清的房間再一次變得柔軟起來,他鴨舌帽下的眼神更加深邃,如即将起舞的阿爾帕西諾。
“一定要堅持,喜歡音樂幾十年真不容易。練得好我們一起玩樂團。” 劉群的聲音依舊很溫柔,就像他彈奏的鋼琴前奏。
“我的朋友都找您指點過。”那位爹爹說,他有個大型QQ群,群友是江灘涼亭裡彈吉他、貝斯的爹爹;晚上在北京路街頭打鼓的婆婆;群衆藝術館的老年小提琴隊………
他們的退休愛樂生涯幾乎都從波衣也開始,這裡可以試樂器,有人鼓勵、指導,是個老年人友好琴行。
劉群看起來不像商人,其實他賺過錢了,他曾做樂器租賃,租給琴台劇院、武漢劇院,劉群的藏品裡有不少狠東西,比如他的豎琴,倫敦愛樂同款,價值40萬。
他還做過樂手培訓,2000年代,紅色戀人、神曲酒吧、回歸酒吧,再到後來的A ,那些80後的livehouse啟蒙,也是從波衣也開始的。
波衣也下午經常有演出,劉群免費借來幾台馬夏爾的音響,偶爾,他會過來聽。
遇到好苗子,他會邀請别人去他創立的交響樂團。
前些時,一個樂隊來波衣也排練,爵士樂混編了抖音神曲和民樂,劉群罕見地發了脾氣。
“你這不叫爵士樂啊。”他和老年樂團激烈争執,最後不歡而散。
在劉五育接手波衣也之前,波衣也的掌門人是他的嶽父林正文。
1927年漢口風起雲湧,英國人BOYACK跑路回了老家,林正文盤下這家琴行。那時他生着病,堅持營業,生意并不好。漢口市面上的外國人陸續搬走。
林正文的故事難以追溯,劉群隻知道他是英國人BOYACK培養的鋼琴技師,甯波人。
林正文說,他喜歡漢口,要繼續開琴行,讓漢口人慢慢喜歡爵士樂。他也非常喜歡爵士樂,非常喜歡吹薩克斯的劉五育。
劉五育靠爵士樂追到了林正文的女兒,組起了波衣也樂隊,接手了波衣也琴行,把音樂基因傳給了兒子劉群。
圖片來自劉群朋友圈
劉群現在的家裡專門搞了一間房,裡邊放滿了黑膠唱機和音響。唱片是他去東京、悉尼、紐約各地淘來的,多數是爵士唱片,這間房隻供自己享受。
幾個月前的深夜,波衣也琴行前的路邊廣場,一群年輕人組織一場即興布魯斯演奏,帶了樂器的漢口伢可以随時參與進來,不一會,隊伍越來越壯大,穿古着的年輕人站在花壇上跳舞。
一個男孩帶來一支帶鏽的薩克斯,那是他爺爺給他的,劉群剛把波衣也打烊,站在馬路牙子上默默地聽。
聽,這100多年,漢口人一直愛着爵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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