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嘉興日報-嘉興在線】

姑媽的曾外孫滿月，她托我爸捎來八個粑粑，二十八個鵝蛋。姑媽是個七十多歲的老妪，頭發花白，大臉盤，乍一看很像我奶奶。她年紀愈大，和奶奶長得愈像了。

小時候，姑媽經常誇我懂事孝順。凡是爺爺奶奶身體抱恙，總是我守在旁邊。赤腳醫生給爺爺打點滴，拔針頭的事情就落在我身上。姑媽做了紅燒肉，盛一碗放在杭州籃裡，囑咐他的孫女淑琴拎過來給爺爺奶奶吃。那樣的時光總是暖融融的。

有時姑媽和姑父晚上會來造訪，買了話梅和瓜子，在爺爺奶奶的小屋裡聊天、喝茶。爺爺坐在一張竹榻上，抽飛馬牌香煙；奶奶忙着端茶沏水；我爸和姑媽姑父喝茶；我媽織毛衣；我和弟弟一邊嗑瓜子，吃話梅，一邊聽大人們聊天。姑媽的嗓門很大，有時要搶白姑父幾句，姑父也不惱，笑嘻嘻的。别看姑媽對姑父兇巴巴的，其實極癡心。

有一次，姑父得了肝炎，在我小時候，肝炎是很嚴重的傳染病，聽說治不好要死人。姑父不讓姑媽陪，怕傳給她，姑媽不肯，說要死一起死。在姑媽的悉心照料下，姑父的病很快痊愈了。姑父深為感動，一個為了照顧他連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的女人，天底下哪裡去找啊？

我從未見過村子裡别的男人，像姑父對老婆那麼好。隻要半天沒見到姑媽，他就要向人打聽：“有沒有看見我們家美寶？”村子裡的人在背地裡不免要嘲笑姑父：“大年，你一刻也離不開你們家美寶呀？”

說起來，姑父是個文化人，還寫得一手好字。那時，村子裡的婚禮證婚詞呀，誰家當兵寄到部隊的書信呀，還有春聯……都是姑父寫的。這樣一個溫文爾雅的人，對老婆還死心塌地，很多女人不免都有點嫉妒姑媽。

隔壁有個叫水珍的女人，發起怒來像隻母獅子，總是無端找姑媽的茬。有一次，她叉着腰，沖着姑媽家的大門罵罵咧咧。姑媽也不是好惹的，打開大門和她對罵起來。這時候，姑父出來勸架。不勸還好，一勸，兩個女人更來了勁。水珍的丈夫阿華，也是村子裡出了名的好男人，老實頭。他來勸老婆，結果被水珍擰着耳朵回家去了。姑父說：“美寶，别跟水珍一般見識，讓别人看笑話呢。”

姑媽唯一的女兒二十歲即招了上門女婿福林，生了兩個女兒。後來福林和表姐離婚了，表姐一氣之下去了廣州。姑媽又當了一回媽，把兩個孫女拉扯大。再後來，福林遭遇了車禍，姑媽拿出醫藥費，還請了護工照顧。福林出院以後，一條腿瘸了，沒地方住，姑媽把幾間老房子撥給他住。

淑琴要結婚了，姑媽讓淑琴去請福林。淑琴敲了半天門，福林在屋子裡看電視，并沒聽見敲門聲。姑媽在門外大聲喊，“福林，福林。”福林開了門，姑媽說“：福林，淑琴要結婚了，請你吃酒席。”福林紅着眼眶，喊了一聲“：媽。”姑媽的眼眶也紅了。

淑琴生了大胖兒子，姑媽比誰都高興。曾外孫滿月，姑媽大擺筵席，吃的是龍蝦鮑魚。這個一輩子節儉的老太太，好好闊氣了一回。大家說買喜餅，姑媽非要做粑粑。她做了十屜粑粑，分贈給鄉鄰。白白胖胖的粑粑，點上一點紅胭脂，姑媽說，這樣才喜氣嘛。

送到水珍家，姑媽笑嘻嘻地說：“水珍，淑琴生兒子了。”水珍也是當奶奶的人了，年紀大了脾氣也變好了，笑嘻嘻地回，“紅星的娘，大喜事哦。”兩個人也算是一笑泯恩仇。

姑媽回去跟姑父說：“大年，咱們老了，日子倒過得美氣了。”姑媽家的别墅，裝修得精緻，大理石地闆，映得出人的影子；大廳裡吊着水晶燈，長長的流蘇垂挂下來。”

姑媽的孫女婿，是個勤勉、踏實的年輕人，開了一家裝修公司。淑琴聰慧、美麗，在圖書館上班。姑媽總是說，淑琴長得像表姑（我），是個孝順、懂事的好孩子。我總感覺自己是枉擔了這虛名啊。

姑媽養了幾隻鵝，每次生的蛋總要攢起來，托我爸捎給我。她捎給我的，何止是這些鵝蛋啊，那是一個白發老妪綿綿不絕的，既樸素又深沉的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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