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祁《景文宋公文集》書影。
曆代的官修正史,一般隻由官階最高的監修官獨自署名,惟獨《新唐書》署作“歐陽修、宋祁撰”。對此,歐陽修之子歐陽發在《先公事迹》中雲:“初奉敕撰《唐書》,專成紀、志、表,而列傳則宋公祁所撰。朝廷恐其體不一,诏公看詳,令删為一體。公雖受命,退而曰:‘宋公于我為前輩,且人所見不同,豈可悉如己意?’于是一無所易。書成奏禦,舊制惟列官高者一人,公官高,當書。公曰:‘宋公于傳,功深而日久,豈可掩其名,奪其功?’于是紀、志、表書公名,而列傳書宋公。”今檢歐陽修于宋仁宗嘉祐五年(1060)上奏朝廷的《辭轉禮部侍郎劄子》中明言:“内列傳一百五十卷,并是宋祁一面刊修,一部書中三分居二。”可證歐陽發所言不虛。由此可見歐陽修不掩他人之善的氣度,也可見宋祁對《新唐書》确有巨大貢獻。獨自撰寫《新唐書》中“三分居二”的内容,是宋祁名垂青史的人生業績。除此之外,宋祁還是一個頗有“故事”的人,今從故紙堆中錄出幾則以飨讀者。
宋祁與其兄宋郊(43歲時改名宋庠)并稱“二宋”,宋祁遂被稱為“小宋”。宋仁宗天聖二年(1024),二宋同時參加進士考試。登基才兩年、年方十五歲的宋仁宗正為其父真宗守喪,故未進行需由皇帝親臨的殿試來決定進士之名次。省試後禮部奏上合格進士二百零七人的名單,宋祁名列第一,宋郊名列第三。臨朝聽制的皇太後劉氏(就是民間傳說“狸貓換太子”中的那位反角)認為弟弟不應名列兄長之前,乃擢宋郊為第一,宋祁則降至第十(此據範鎮《宋景文公祁神道碑》、葉夢得《石林燕語》及馬端臨《文獻通考》,他書所載名次稍有出入)。隻因比其兄年輕兩歲,宋祁本已到手的狀元便拱手讓人。日後宋庠官至宰相,而宋祁僅至工部尚書,未必不與是否狀元出身有關。
二宋少孤,早年寓居安陸,生活貧苦。宋庠《貧病》雲:“貧病兩何緣,相将百慮煎。儲空擔石粟,書貸倍稱錢。客訝甘螬李,偷驚惜故氈。因聲謝才鬼,拟作送窮船。”宋祁《僑庑》雲:“瞿昙少病苦,司寇正歸欤。不鑿牆坯遁,猶煩裡旅居。飯舂霜稜粟,羹糁雪畦蔬。願受為氓籍,閉披種樹書。”又宋祁《懷故裡偶成》雲:“先疇少失杏花耕,十載窮塵困縛纓。”皆是對少時窮困的寫照。入仕之後,宋庠官至宰相,宋祁也官至翰林學士,同為朝廷高官,兩人的生活态度卻相去甚遠。錢世昭《錢氏私志》雲:“宋相郊居政府,上元夜在書院内讀《周易》,聞其弟學士祁點華燭,擁歌妓,醉飲達旦。翌日,谕所親令诮讓雲:‘相公寄語學士:聞昨夜燒燈夜宴,窮極奢侈,不知記得某年上元,同在某州州學内吃齑煮飯時否?’學士笑曰:‘卻須寄語相公,不知某年同在某處吃齑煮飯,是為甚底?’”這條記錄并非單文孤證,曾鞏《隆平集》卷五中稱宋庠“儉約不喜聲色”,而魏泰《東軒筆錄》卷十五中則稱宋祁“晚年知成都府,帶《唐書》于本任刊修。每宴罷,盥漱畢,開寝門,垂簾,燃二椽燭,媵婢夾侍,和墨伸紙。遠近觀者,皆知尚書修《唐書》矣,望之如神仙焉。多内寵,後庭曳羅绮者甚衆。嘗宴于錦江,偶微寒,命取半臂,諸婢各送一枚,凡十餘枚皆至。子京視之茫然,恐有厚薄之嫌,竟不敢服,忍冷而歸”。北宋的士大夫待遇優厚,生活豪縱奢侈者相當常見,名臣寇準便是如此,宋祁所為也不算特别出格。但宋祁的言行畢竟境界太低,與儒家“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的人格理想相去甚遠。宋庠為相、宋祁為翰林學士或龍圖閣學士的時段是慶曆五年(1045)至皇祐元年(1049),此時範仲淹等人正在推行“慶曆新政”且倡導以天下為己任的全新士風,範仲淹在慶曆六年(1046)所作的《嶽陽樓記》中明确提出“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人生理想,宋祁的言行與此格格不入。範仲淹也是幼年喪父,他年青時寄居僧舍,與一位舍友“日惟煮粟米二升,作粥一器,經宿遂凝,以刀為四塊,早晚取二塊,斷齑十數莖,醋汁半盂,暖而啗之,如此者三年”(彭乘《墨客揮犀》卷三),其艱苦程度比二宋的“吃齑煮飯”有過之而無不及,但他“其後雖貴,非賓客不重肉,妻子衣食僅能自充”(《宋史·範仲淹傳》),真正做到了“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反觀宋祁,他年青時“吃齑煮飯”、刻苦讀書,“是為甚底”?看來就是奔着“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顔如玉”的目标,故一旦得志,便肆意享受、縱情聲色。“書中”二句出于《勸學篇》,相傳乃宋真宗親撰,用意是以榮華富貴來誘導人們讀書應舉,這對中國人讀書隻求實利的不良風氣起了很壞的影響,宋祁堪稱受其誤導的最早典型。
宋祁作詞不多,但詞名甚著,其《玉樓春》中“紅杏枝頭春意鬧”一句傳誦人口,以至于張先稱他為“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另一首《鹧鸪天》也很有名:“畫毂雕鞍狹路逢,一聲腸斷繡簾中。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金作屋,玉為籠。車如流水馬如龍。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幾萬重。”九句詞中倒有四句襲用李商隐詩,未免“挦扯”過甚。宋祁詩風近于西昆體,相傳西昆派首領楊億等人被伶人諷刺為“挦扯”李商隐,以至于後者衣衫破爛,看來宋祁的詞風也有此病。此詞的故事見于《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卷三:“子京過繁台街,逢内家車子,中有褰簾者曰:‘小宋也。’子京歸,遂作此詞,都下傳唱,達于禁中。仁宗知之,問内人第幾車子,何人呼小宋?有内人自陳:‘頃侍禦宴,見宣翰林學士,左右内臣曰:小宋也。時在車子中偶見之,呼一聲爾。’上召子京,從容語及,子京皇懼無地。上笑曰:‘蓬山不遠。’因以内人賜之。”此事如果屬實,可謂累世難逢。那位宮人竟敢在大街上褰簾呼喚“小宋”,且在皇帝追查時坦然承認;宋祁竟敢對“内家車子”中的紅顔知己心存觊觎,且公然作詞詠之,幸虧他們遇到的是宋仁宗,否則雙方都可能招來不測之禍。《三國志》卷二十裴注引《典略》記劉桢事雲:“太子嘗請諸文學,酒酣坐歡,命夫人甄氏出拜。坐中衆人鹹伏,而桢獨平視。太祖聞之,乃收桢,減死輸作。”元人劉一清《錢塘遺事》卷五雲:“賈似道居西湖之上,嘗倚樓望湖,諸姬皆從。适二人道裝羽扇,乘小舟由湖登岸。一姬曰:‘美哉二少年!’似道曰:‘爾願事之,當令納聘。’姬笑而無言。逾時,令人持一合,喚諸姬至前曰:‘适為某姬受聘。’啟視之,則姬之頭也。”可見帝王将相雖然姬妾成群,但皆為禁脔,文士多看一眼都會招來死刑或勞改的懲罰。那些姬妾則是蓄于籠中的玩物,決無走出牢籠自由戀愛的可能。雖然清代小說《聊齋志異》中說已歸仙籍的甄氏向劉桢的後身自薦枕席“以報情癡”,明代傳奇《紅梅記》中說名喚李慧娘的“一姬”被賈似道殺害後化作鬼魂且與“美哉少年”幽會,畢竟隻是後人的浪漫幻想。所以宋祁此詞沒有釀成慘禍,反倒成全一段風流韻事,堪稱詞壇奇遇,這是宋仁宗朝政治開明的一個旁證。
最後一則故事是宋祁立遺囑。嘉祐六年(1061),宋祁病重,卒前撰《治戒》示諸子雲:“吾學不名家,文章僅及中人,不足垂後。為吏在良二千石下可著數人,故無功于國,無惠于人。不可以請谥有司,不可受賵贈,又不宜求巨公作志及碑。……吾生平語言無過人者,慎無妄編綴作集。”宋祁平生行迹并無大過人處,這封遺囑倒是不同凡響。宋代的士大夫,往往邀請名人為亡者撰寫墓志銘以求不朽,誠如南宋吳儆《答汪仁仲求撰墓志書》所雲:“古今士大夫之家所立碑志,必先有行狀,然後求當世名士叙而書之,埋之墓中,謂之墓志,為陵谷遷變設也。”賢如曾鞏,也曾請歐陽修為其祖父撰寫墓志銘,且作《寄歐陽舍人書》緻謝曰:“為人之子孫者,孰不欲寵榮其父祖?”宋祁卻能主動囑咐兒孫“不宜求巨公作志及碑”,堪稱卓荦不群。此外,凡是曾事著述者,誰都想讓自己的文字結集付梓以廣流傳。《儒林外史》中寄寓荒寺的牛布衣臨終前将兩冊詩稿托付給老和尚,說:“這兩本是我生平所做的詩,雖沒有甚麼好,卻是一生相與的人都在上面,我舍不得湮沒了,也交與老師父。有幸遇着個後來的才人替我流傳了,我死也瞑目!”文士的這種心态與工匠們希望自己的産品廣受歡迎是同樣的道理,畢竟是曾經付出心血的作品,誰也不願讓它們湮沒無聞。況且在印刷業極其發達的宋代,結集付梓并不困難,南宋劉克莊有詩雲“派裡人人有集開”(《湖南江西道中》),北宋的情形也相去不遠。宋祁的作品其實價值不菲,蘇東坡就說:“吾觀二宋文,字字照缣素。淵源皆有考,奇險或難句。”(《密州宋國博以詩見紀在郡雜詠次韻答之》)由于宋祁的遺命,其遺稿秘藏于家未傳于世,直到38年之後,才由其後人出示唐庚并得刊行。文人往往自視過高,對自己的作品敝帚自珍。宋祁卻如此謙遜,這種深藏若虛的态度在曆代文人中似不多見,值得關注。
莫砺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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