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榆生(1902-1966)名沐勳,号忍寒,晚年以字行。1902年4月26日出生于江西萬載,1966年11月18日病逝于上海,曾任暨南大學、中山大學、中央大學、上海音樂學院教授。
龍榆生的詞學成就與夏承焘、唐圭璋并稱,是20世紀最負盛名的詞學大師之一。主編過《詞學季刊》。編著有《風雨龍吟室詞》《唐宋名家詞選》《近三百年名家詞選》等 。
今日學詞應到之途徑——龍榆生
詞學與學詞,原為二事。治詞學者,就已往之成績,加以分析研究,而明其得失利病之所在,其态度務取客觀,前于《研究詞學之商榷》一文(本刊第一卷第四号),已略申鄙意矣。學詞者将取前人名制,為吾揣摩研練之資,陶鑄銷融,以發我胸中之情趣,使作者個性充分表現于繁弦促柱間,藉以引起讀者之同情,而無背于詩人“興”、“觀”、“群”、“怨”之旨,中貴有我,而義在感人,應時代之要求,以決定應取之途徑,此在詞學日漸衰微之際,所應别出手眼,一明旨歸者矣。
各種文學之産生,莫不受時代與環境之影響,即就詞論,何獨不然。晚唐、五代之詞,所以多為兒女相思之情,與留連光景之作者,處衰亂之世,士習偷安,月底花前,淺斟低唱,所謂“不為無益之事,曷以遣有涯之生”也。北宋柳永一派之詞,所以“大概非羁旅窮愁之情則閨門淫媟之語”(《藝苑雌黃》)者,永生北宋盛時,飽暖則思淫俗,失意則感窮愁,就教坊靡曼之新腔,以期取悅于衆耳,又勢所必至也。南宋辛棄疾一派之詞,所以激昂排宕、悲壯慷慨者,以生當強敵侵淩、虎豹當關之際,滿腔忠憤,無所發洩,故其抑郁無聊之氣,不得不一寄于詞也。姜夔一派之詞,所以清空超撥,又嚴于聲律之辨者,其時偏安局定,山林隐逸之士轉寄其情于專門藝術,不啻于倚聲界中,别辟疆宇也。凡此諸作者,皆各其環境身世關系,以造成其詞格。吾人将依前賢之矩矱,以從事于倚聲,則今日之環境為如何?個人身世為如何?填詞之鹄的又複何在?試一尋思,恐不免爽然自生矣。
周止庵氏嘗明示吾人以學詞之途徑矣。其言曰:“問途碧山,曆夢窗、稼軒以還清真之渾化。”(《宋四家詞選·序論》)而其所以拈出此四家以為矩矱者,則以:“清真,集大成者也。稼軒斂雄心,抗高調,變溫婉,成悲涼。碧山餍心切理,言近指遠,聲容調度,一一可循。夢窗奇思壯采,騰天潛淵,返南宋之清泚,為北宋之濃麗。”由周說而從事于倚聲,應于半塘翁(王鵬運)所标舉之“重”、“拙”、“大”,可以幾及。其路甚正,其影響于清季詞壇者亦至深,綿延迄今,餘波猶未遽絕。彊村先生序《半塘定稿》雲:“君詞導源碧山,複曆夢窗、稼軒,以還清真之渾化,與周止庵氏說,契若針芥。”清季詞家之風骨遒上,一掃枯寂尖纖之病,以接迹宋賢者,未嘗非周氏開示法門,以“導夫先路”之力也。
清詞自張惠言《詞選》出,而作者始緻意比興之義,門庭稍隘,而斯體益尊。止庵從而推廣之,疆宇恢宏,金針暗度,學者由此端其趣向,經共軌于坦途,自半塘翁以至彊村先生,蓋已盡窺堂奧,極常州詞派之變,而開徑獨行矣。彊村先生固亦推挹周選者,幫有:“截斷衆流窮正變,一镫樂苑此長明”(《望江南·雜題我朝諸名家詞集後》)之語。然先生嘗語予:“周氏《宋四家詞選》,抑蘇而揚辛,未免失當。又取碧山與夢窗、稼軒、清真,分庭抗禮,亦微嫌不稱。”則知先生固雅不欲以常州詞派之說自限也。考止庵所以抑蘇而揚辛之故,固謂:“東坡天趣獨到處,殆成絕旨,而苦不經意,完璧甚少。稼軒則沉著痛快,有轍可循。”(《宋四家詞選·序論》)據此,則知止庵之推挹稼軒,蓋猶在其技術之精練,與其所以推碧山為“聲容調度,一一可循”之本旨,正複相同。唯其特别注意于聲容調度之可循,側重于技術之修養,其流弊往往使學者以碧山、夢窗自限,而無意上規清真之渾化,與稼軒之激壯悲涼。于是以塗飾粉澤為工,以清濁四聲競巧,挦扯故實,堆砌字面,形骸雖具,而生意索然。此固王、朱諸老輩之所不能忍言,而亦止庵始料之所不及也。
況蕙風先生(周頤)嘗雲:“性情少,勿學稼軒。非絕頂聰明,勿學夢窗。”(《蕙風詞話》)此誠通達之論。乃獨于所謂詞律,拘守特嚴。其所持之理由雲:“畏守律之難,辄自入于律外,或手托前人不專家、未盡善之作以自解,此詞家大病也。守律誠至苦,然亦有至樂之一境。常有一詞作成,自己亦既惬心,似乎不必再改。唯據律細勘,僅有某某數字,于四聲未合,即姑置而過存之,亦孰為責備求全者?乃精益求精,不肯放松一字,循聲以求,忽然得至隽之字。或因一字改一句,因此句改彼句,忽然得絕警之句。此時曼聲微吟,拍案而起,其樂何如!”(《蕙風詞話·三四》)居今日而學詞,競巧于一字一句之間,已屬微末不足道。乃必托于守律,以求所謂“至樂之一境”,則非生值小康,無虞凍餒之士,孰能有此逸興閑情耶?且自樂譜散亡,詞之合律與否,烏從而正之?居今日而言詞,充其量仍為“句讀不葺之詩”。特其句度參差,極語調之變化,又其抑揚輕重,流美動人之音節,誦之而利于唇吻,聽之猶足以激發人之意志感情,但得婉轉相譜,聲情相稱,固已足盡長短句歌詞之能事,以自抒其身世之感,與心胸之所欲言,又何必專選僻調,以自束縛其才思哉?
且今日何日乎?國勢之削弱,士氣之消沉,敵國外患之侵淩,風俗人心之堕落,覆亡可待,怵目驚心,豈容吾人雍容揖讓于壇坫之間,雕镂風雲,怡情花草,競勝于咬文嚼字之末,溺志于選聲斷韻之微哉?溯南宋之初期,猶有權奇磊落之士,豪情壯采,悲憤郁勃之氣,一于長短句發之。南宋之未遽即于滅亡,未嘗不由于悲憤郁勃之氣,尚存于士大夫間,大聲疾呼,以相警惕。如張元幹之所謂“正人間鼻息鳴鼍鼓”(《賀新郎·寄李伯紀丞相》)者,知當時猶有有心之士,不忍坐視颠危,而出作獅子吼也。居今日而言詞,其時代環境之惡劣,拟之南宋,殆有過之。吾輩将效枝上寒蟬,哀吟幽咽,以坐待清霜之欺迫乎?抑将憑廣長舌,假微妙音,以寫吾悲憫激壯之素懷,藉以震發聾聩,一新耳目,而激起其向上之心乎?亡國哀思之音,如李後主之所為者,正今日少年稍稍讀詞者之所樂聞,而為關懷家國者之所甚懼也。言為心聲,樂占世運。詞在今日,不可歌而可誦,作懦夫之氣,以挽頹波,固吾輩從事于倚聲者所應盡之責任也。
吾人既知今日之時代環境為如何,又知詞為不必重被管弦之“長短不葺之詩”,而其語調之變化,與其聲容之美,猶足以入人心坎,引起共鳴。則吾人今日學詞,不宜再抱“隻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之态度。陽剛陰柔之美,各适其時。不務僻澀以鳴高,不嚴四聲以競巧,發我至大至剛之氣,導學者以易知易入之途。或者“因病成妍”(元遺山語),以堂堂之陣,正正之旗,拯士習人心于風靡波頹之際。知我罪我,願畢吾辭。
善乎王灼之言曰:“東坡先生非心醉于音律者,偶爾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筆者始知自振。”(《碧雞漫志》)胡寅亦稱:“眉山蘇氏一洗绮羅香澤之态,擺脫綢缪宛轉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超然乎塵垢之外。”(《酒邊詞·序》)所謂“向上一路”,所謂“逸懷浩氣”,并今日留心世運者之要圖,而為學詞者所應抱之鹄的也。自東坡出,而詞中乃見傾蕩磊落之氣,足以推倒一世之豪傑,開拓萬古之心胸。繼之以晁補之、葉夢得、陳與義、向子諲之流,沿流揚波,以迄于南渡之際,悲歌慷慨,異境别開,而辛稼軒以一代雄才,蔚為中堅人物,“所作大聲镗鞳,小聲铿鞫,橫絕六合,掃空萬古。”(《後村詩話》)一時作者,如張元幹、張孝祥、陸遊之屬,從而輔翼之,以自成其為豪傑之詞。劉克莊、劉辰翁,庶幾後勁。劉過、陳亮能作壯語,而聲不副其情,抑亦其次也。私意欲于浙、常二派之外,别建一宗,以東坡為開山,稼軒為冢嗣,而輔之以晁補之、葉夢得、張元幹、張孝祥、陸遊、劉克莊諸人。以清雄洗繁缛,以沉摯去雕琢,以壯音變凄調,以淺語達深情,舉權奇磊落之懷,納諸镗鞳铿鞫之調。庶幾激揚蹈厲,少有裨于當時。世變極矣。“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切乎聲。”(白居易《樂府古題·序》)世有以吾言為然者乎?請事斯語。
前人有謂學蘇、辛将流為粗犷者,此自不善學者之過,亦由其時代環境關系,勉作壯音,其性情懷抱,雅不相稱故也。必欲于蘇、辛之外,借助他山,則賀鑄之《東山樂府》、周邦彥之《清真集》,兼備剛柔之美,王灼曾以“奇崛”二字目之(見《碧雞漫志》)。參以二家,亦足化犷悍之習,而免末流之弊矣。
文芸閣先生(廷式)雲:“詞家至南宋而極盛,亦至南宋而漸衰。其衰之故,可得而言也。其聲多嘽緩,其意多柔靡,其用字則風雲月露、紅紫芬芳之外,如有戒律,不敢稍有出入焉。邁往之士,無所用心,沿及元、明,而詞遂亡,亦其宜也。”(《雲起軒詞鈔·序》)吾人怵于國勢之阽危,與詞風之衰敝,深感文氏之說,實獲我心。而所謂詞至南宋而漸衰者,則沿文人之習見,以姜、吳一派,代表南宋詞家。文固力主辛、劉者,此派實創自東坡,而發揚于南宋也。文氏又緻慨于“迩來作者雖衆,然論韻遵律,辄勝前人,而照天騰淵之才,溯古涵今之思,磅礴八極之志,甄綜百代之懷,非窘若囚拘者所可語也”(《雲起軒詞鈔·序》)。世有聞文氏之風而起者乎?願馨香禱祝以俟之。吾輩責任,不在繼往而在開來,不在守缺抱殘,而在發揚光大。彊村先生稱文氏詞,有“拔戟異軍成特起,非關詞派有西江,兀傲故難雙”(《望江南·題雲起軒詞鈔》)之句,此彊村先生之所以為大,在其能并蓄兼容也。世有“兀傲難雙”,如芸閣先生者乎?假長短句以警惕癡頑,發浩然之氣,而砺冰霜之節,願與當世學詞者共勉之矣。
編輯 | 章雪芳 校對|馮 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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