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綠色中國】
第一次去金佛山是為了看雪。
那時南川還沒有通高速公路,我和一群媒體同行自己湊了一個團,曲折到達北坡公路盡頭時已是黃昏。
咨詢老鄉後,我們開始爬山,計劃連夜到達山頂的賓館。後來我們才知道,老鄉們高估了我們的爬山能力,而我們低估了山路的艱難。但我們又非常幸運,因為攀登最陡峭的山路時,沉沉夜色已遮住了一切,讓我們不至于回首萬丈懸崖時心驚膽戰。
午夜時分,我們進入了一個山洞,終于安全了,大家士氣高漲,有說有笑地繼續往前,最後到達了山洞出口附近的值班室。距離賓館還很遠,值班師傅好心地收留了我們,把唯一的火爐也讓給我們暖身,我們竟然全都坐着睡着了。
我們瘋狂地享受了南國少有的林海雪原,這次非常冒險的雪夜爬山終于大獲成功。我和北坡的漫長緣份自此開啟。
金佛山,古稱九遞山,上百座山峰中,有着大婁山山脈的最高峰,有着萬畝原始闊葉林,動植物種類極為豐富。自從渝湘高速通車後,它由于距離重慶主城區隻有一小時車程,成了我和朋友們愛去的野外考察目的地。
我還記得第一次去北坡野觀的細節。五月的一天,我們起了個絕早,十點前就進了北坡大門,徒步的第一條線路就是卧龍潭。那是一個幽美的小峽谷,可溯溪而上,兩邊俱為懸崖,草木森森,格外清涼。
多雲天,太陽遲遲不肯露臉,峽谷裡不見蝴蝶舞,也不見蜻蜓飛,大家興緻仍然很高,在灌木中尋找小甲蟲。
我一個人走在後面,東張西望,完全不能集中精力去灌木中尋找昆蟲,因為身邊的岩石縫裡,開滿了我從未見過的野花。這個峽谷,就像一個萬花筒,我的頭隻要轉動一個角度,它就會拼湊出完全不同的物種。
我是過了好些年,才慢慢知道了它們的身份,除了菊科的紫菀和一些堇菜外,全是苦苣苔科的,誇張一點說,五月的卧龍潭,稱得上一個苦苣苔科植物花園。其中最有名的,當屬牛耳朵,又名金佛山岩白菜,能治肺結核。它奇怪的名字源于其花的苞片,對生,多為卵形,酷似一對招風耳。
△牛耳朵,對生的苞片像一對招風耳
苦苣苔科植物的花都有點肉肉的,此處有一種,最能體現這個特點。葉略有點革質,花像咧開的厚嘴唇,在岩石的陰影裡憨憨地笑着,這就是蛛毛苣苔。我忍不住伸手去捏了捏它的花瓣,軟軟的,很舒服。
我最愛的,是厚葉蛛毛苣苔,它紫色的花就精緻多了,呈傘形一組一組地從比我們高的石縫裡懸挂下來,像在我們頭頂挂滿了紫色的星星。我雙手高舉相機,仍然拍不清楚,直到走了很長一段路,才找到一處夠得着的。湊近看,它們更漂亮了,逆光中,花瓣晶瑩剔透猶如水晶。
△厚葉蛛毛苣苔
我就是這樣一個習慣性跑題的人,說好了去拍昆蟲,但好幾個小時都在看花;說好了去看花,走到半路,随便找塊石頭坐下就開始寫詩。種種奇怪的跑題,在野外,都不會有人覺得驚訝——曠野太大了,能放下很多奇怪的事情。
當我們走出卧龍潭,回到主路上時,陽光已經傾瀉而下,卧龍潭門口有個山莊,山莊門口,隔着公路,有一個收集山泉的水池。
那個水池總是有水溢出,造就了一小塊潮濕的區域。陽光下,濕氣蒸騰,也把泥腥味、洗衣皂的氣味帶到了空中。從空中經過的蝴蝶對這類氣味完全沒有抵抗能力,會落下來吸水。第一次到北坡,我就幸運地發現了這個拍蝴蝶的好地方。當時,有四五種蝴蝶在那裡起起落落,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其中的一隻,隻見它黑色的翅膀上布滿了縱向的白色條紋,後翅的亞外緣還有醒目的紅斑,這是什麼蝴蝶啊,有點像斑蝶,但是我記憶中斑蝶都沒有紅斑。正在困惑,同行的昆蟲分類學家張巍巍在我旁邊淡定地說:“這是黑脈蛱蝶,北方很多,原來重慶也有啊。”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黑脈蛱蝶,也是後來到金佛山經常見到的蝴蝶,但每一次偶遇,都很驚喜,它真的非常耐看。
△黑脈蛱蝶
我在水池旁,第一次獲得了拍多型豔眼蝶的好機會。之前,我在雲南的大浪壩和重慶的七躍山都見過這種有着橙紅光暈眼斑的蝴蝶,但都在我剛剛靠近時就敏感地飛走了。可能這隻多型豔眼蝶太饑渴——蝴蝶上午補充營養和水分時,特别饑渴——我拍了又拍,不斷調整角度和參度,它即使被驚動,也隻是飛到附近的岩石上繼續吮吸。
△多型豔眼蝶
夥伴們耐心地等我拍到心滿意足,才喊我上車,說餓了,去找個農家樂吃飯。幾公裡後,我們在茅坡農家樂門前停下了。吸引我們注意力的是,他家門前院子是一個大平台,前面視野開闊,看起來很适合燈誘。
主人是一對夫婦,熱情地迎上來,一臉樸實。我們簡單地交流了一下,就确定了吃住都在他家。兩口子随即就忙了起來,他家有一個女孩一個男孩,也跟着忙起來,女孩挽起袖子就幫忙洗菜,男孩子跑前跑後,像個小服務生。其實,女孩看起來不過是個初中生,男孩像小學低年級同學。
我們和茅坡農家樂的十多年交情由此開始。他們後來改名為新明農家樂,因為男主人姓鄧,名新明。
“你們喝不喝油茶?”女主人忙中偷閑,還跑過來問了我一句。
“喝!”我其實也隻是聽說過油茶是金佛山的特色,并沒見過。
幾分鐘後,油茶上來了,大家圍上去一看,個個面面相觑,都不敢端碗。隻見一盆油湯,裡面浮動着一些黑乎乎的東西,也太沒有顔值了。
女主人見我們不動,以為是在互相客氣,趕緊過來給我們分到碗裡。
我好奇的天性上來了,率先端起來喝了一口。是很奇特的味道,有茶味,也有臘肉味,入口又苦又澀,但吞下去後苦澀就化掉了,有點滿口生津的意思。
油茶,這個詞在重慶有兩個意思:一是重慶城的地方小吃,米粉為羹,輔以各種調料,再拌入油炸得脆脆的面條;一是我們在金佛山喝到的這種茶湯,是把茶葉和臘豬肉事先煎後,要吃的時候,再下鍋加水煮成湯。
金佛山的油茶,是把當地茶勁最大、也最苦澀的南川大樹茶,和肥肉偏多的臘肉,強行煎在一起,讓茶的苦澀和肉的肥膩對沖,形成可口的茶飲。當地先民,稱其為幹勁湯,每當勞累疲乏而晚飯還很遙遠的時候,他們就沖上一碗,大口喝下,立即神清氣爽,滿血複活。
夥伴們各自端了一碗,皺着眉頭喝着,不評論,一個個臉上帶着苦笑。
這是我們喝油茶的第一次。但這個東西的特點是,你隻要喝過幾回,就會想念它。到金佛山必喝油茶,後來成為我們長期的習慣。
到北坡的次數越多,越發現我們選擇半山的新明農家樂的好處。從住地出發,能夠徒步的線路豐富而且植被各異:1、從門前的大道上行,可走500多米平緩的公路,公路兩側植被非常繁茂,中途有一個小橋且有開闊地,各種昆蟲多,這條線路也特别适合帶小朋友夜探;2、下行,沿公路旋轉而下,再從小路穿過樹林回來,線路短而緊湊,我們常常點餐後,用一個多小時玩這條線路;3、下行,再下行,然後從右側支路進去,可徒步數公裡,植被一般,偶有人家,是觀察蝴蝶的極佳線路;4、鄧家後山,上去後向左,最後至一溪流處折返,是繁茂樹林的邊緣地帶;5、鄧家後山,上去後向右,進山,可一直走到銀杏皇後酒店,林深陰暗,适合烈日當空時或夜探。其中4、5号線路都是秘密小道,一般遊客根本看不見。
我們連續入住新明農家樂,陸續把5條線路走完,每條路都有驚喜。1号線路的橋頭我首次拍到寬帶鳳蝶,2号線路我首次看到鳳眼蝶——第一眼我以為是個大型蛾類,3号線路除了蝴蝶我還拍到很多野花,4号線路我拍到了金佛山的鎮山之寶金佛山蘭,5号線路我拍到三種野生猕猴桃。
△寬帶鳳蝶
其實,還有一條小道,是這家的老爺爺割松香慢慢踩出來的。割松香,每次給松樹的樹幹,留下一個八字形的傷口。年複一年,八字形連成了一個平面,像一本翻開的書,隻是那些凹凸不平的文字,有如天書,神秘又痛楚。過了些年,老人家走了,那條路就消失在瘋長的灌木下面。每一個離開這個世界的人,都帶走了屬于他們自己的路。
北坡常見物種有不少是挺有觀賞性的,比如瘤鼻象蠟蟬。象蠟蟬是一個非常奇特的家族,它們的頭前會生出突出部分,像大象的長鼻子,所以得名象蠟蟬。很多物種都有我們不曾知曉的進化史,它們的非同尋常的造型必有某種緣故,隻是找不到線索來求證。瘤鼻象蠟蟬頭突已接近腹部長度,而頭突上又還有着3 對瘤狀突起,端部呈棒錘形,讓人目瞪口呆,而且永遠猜不出它們為什麼要長成這個樣子。
△瘤鼻象蠟蟬
我們在北坡的燈誘,也主要是在新明農家樂,其次是卧龍潭門口的山莊。按理說,索道下站一帶,地勢更高,視線更開闊,燈誘效果應該更好。但我們嘗試幾次後,徹底放棄了,北坡的頭頂是金佛山的風吹嶺,這名字真不是随便取的,入夜後,那一帶必有大風,燈誘用的白布,吹得像風中的旗幟,好不容易吸引過來的昆蟲,被風轉眼吹走。燈前守一晚上,隻不過是守了一個寂寞。
我們在新明農家樂燈誘時,拍到了脈翅目鱗蛉科的等鱗蛉,長得有一點像褐蛉,但是仔細看區别很大,鱗蛉科的物種,多數昆蟲愛好者也相對陌生,在中國暫時隻發現十個物種,還是一個非常神秘的家族。模樣特别有靈氣的越南小絲螳,是我們在卧龍潭門口燈誘時,首次見到的,它的翅膀仿佛半透明的絲綢,頭小小的,引起了我們的一陣驚歎。
△等鱗蛉
△越南小絲螳
有一段時間,因為對蝴蝶的偏愛加深,我多次選擇走3号線路,綠弄蝶、樸喙蝶這些在别的地方不容易接近的蝴蝶,那條路上特别容易接近。
△綠弄蝶
△樸喙蝶
走得多了,我和一位夥伴,還在那條路上搞過一次燈誘,但效果很差,來的昆蟲寥寥可數,我隻記得拍了一隻綠尾天蠶蛾,一隻長裳帛蟻蛉,其他時候我們都是坐在那裡聊天。
△綠尾天蠶蛾
2021年8月的一天,我和張巍巍回到北坡,我們正在着手梳理在金佛山積累的昆蟲照片,這才發現,很多常見物種也拍得并不完美,我們約好回來補課。
上午,我們在金佛山下的藥用植物園記錄蝴蝶,中午和朋友們一起吃飯,談到此行,我忍不住講了自己的願望。除了北坡,我在其他地方都沒有見過鳳眼蝶,但那次并沒拍好,特别是角度不好,沒能展現出這種蝴蝶的神奇之處。對我個人來說,鳳蝶眼就是北坡神物,十來年,再未出現在眼前。
飯後,我們先在山腳停留了兩次,但不是卧龍潭。卧龍潭已被一家民宿據為已有,成了他們客人才能進出的後花園——個人認為這是金佛山旅遊發展的一個敗筆,對公衆來說,北坡從此少了一個幽美的溪谷。自然,以前那個特别吸引蝴蝶的水池也随之消失了。
我們把車停到3号線路的進口處,那裡勉強能臨時停一輛車。然後兩人全副武裝,慢慢往裡面走,差不多和預料的一樣,蝴蝶不少,隻是季節稍晚,多數鳳蝶、蛱蝶都有點殘破。我在腦袋裡拼命搜索鳳眼蝶的形象——它飛起應該像白斑眼蝶,隻是略小些,然後和視野裡掠過的蝶影快速地比對着。
一個多小時後,我們一無所獲,連好不容易拍到的幾隻翠蛱蝶都是殘的,隻好在一條支路的盡頭折返。我走在最前面,仍然保持着高度的警覺,因為經驗總是告訴我,好運氣是突然一下出現的,而且,能得到它的必須是時刻準備着的人。
支路快走完了,一隻眼蝶在前方晃晃悠悠,停下又飛起,幾次起落後,竟然停在蹲着的我附近的岩石上。從它的大小和明顯的白色橫紋,我判斷它應該是玉帶黛眼蝶或者白帶黛眼蝶,都是我拍過無數次的。我隻是習慣性的慢慢靠近它,習慣性地輕輕按下快門。就在完成對焦的瞬間,我從液晶屏上看清楚了它,前翅的白色橫紋中間有明顯的縱向斷裂,前後翅各有一個醒目的眼斑——以為是黛眼蝶,結果拍到時才發現是我朝思暮想的鳳眼蝶。我趕緊調整角度,又按了一張。此時,鳳眼蝶已有所警覺,隻是一閃就從鏡頭裡消失了。
我不安地回放剛才的照片,還好,拍得很清晰。鳳眼蝶的特點也拍到了:此蝶像鳳蝶有尾突,像眼蝶有眼斑。真是神奇的物種,它進化到現在,就像是為了成為一道上帝的神秘考題,考考天下的蝴蝶愛好者,它究竟屬于哪一類蝶?不過,此題非常冷門,至少在重慶是這樣,如果你不在每年的7〜8月去金佛山北坡蹲守,可能根本見不到這道考題。
高高興興和夥伴們來到新明農家樂,張巍巍表示要休息一下,畢竟晚上的燈誘,他是主力。
意外再見鳳眼蝶,我有點興奮,加上喝了油茶,精神格外好。看見烈日當空,正好走走後山那條路。先走4号線,才幾十米,發現雜草竟然封路了,悻悻而回,準備改走5号線。剛踏上這條路,就看見一隻灰蝶在草叢裡停着,遠看是一隻琉璃灰蝶。我蹲下來,把鏡頭塞進草叢,按了幾張。這個過程驚動了它,撲騰着飛遠了。我都沒有回放,就繼續往前走了,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拍到了什麼。
這一天,我是如此幸運,除了鳳眼蝶,還意外拍到一隻罕見的灰蝶:穆灰蝶。它看起來酷似琉璃灰蝶,但前後翅腹面多為線紋,而琉璃灰蝶多為點斑。
△穆灰蝶
回家後我查了已有的重慶蝶類資料,發現無穆灰蝶的記錄。而另一份資料上,穆灰蝶僅分布于雲南。(文/攝 李元勝 《綠色中國》2022.6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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