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塘中水仙

圖：來自網絡

我有兩個表叔，他們是我父親唯一的舅舅家的表弟。而父親的父輩弟兄三人，也隻是他這一根獨苗苗。所以，父親從小就和兩個表叔走得很近。

今天在這裡要說的隻是我的大表叔。

大表叔比我父親小了三歲。因家境貧寒，他父親早早過世，人到了二十三四歲了還沒成家。這在他們那個年代普遍早婚的情形下，便格外顯眼。而像他這樣的情況其實也并不少見。

隻是表叔也不是等閑之輩，會一手絕好的木匠活。農閑時，背個褡裢，裡面是刨子、斧頭、鑿子等小型工具，外面挂一大一小兩把鋸子，就走街串巷，走村訪戶，尋找一切有收入的活計：桌子凳子椅子，窗子門框，小推車，地排車，閨女出嫁的嫁妝等等，像前不久一夜爆紅的“二舅”一樣，樣樣拿得起放得下。

同時在他的褡裢裡還有一把瓦刀。泥瓦匠的活兒，也是随手拈來，他的目光看過去，不用标尺，壘出的牆不偏不倚，結實長久，深受歡迎。

關鍵是，大表叔不像其他莊稼漢子那樣，是一副黑黝黝的健康美的皮膚，而是少見的白皮膚，即使天熱時太陽曬紅了臉，過不久，臉色又是白的了。

一張圓圓的臉，總是笑意濃濃。他用這樣的工作方式和樂觀的生活态度，在養活自己的同時，幫着弟弟成家立業。擔當了自己作為一個兄長的那份責任。

人的生存和其它的一切機遇姻緣是離不開大環境的。

1958年的7月17日，黃河爆發了特大洪水，這場洪水是自“1919年黃河有實測水文資料以來的最大的一場洪水”了，造成了極其嚴重的後果。

而就是因為這場洪水災難，這年的年底，給大表叔沖來了一個媳婦，同時還有一個三四歲的小孩子。

他們母子是從黃河北逃難過來的，是在表叔外出找活幹的路上，看着餓得有氣無力的女人和面黃肌瘦、幾乎奄奄一息的孩子，動了恻隐之心，将他們母子收留，給了他們一個溫暖的家。

孩子是個男孩，表叔喜歡，視同己出。

這一年，表叔已經二十六歲。二十六歲突然之間一下覺得日子有了奔頭，幹活也更加賣力。當用他自己的努力，把那對母子養活得豐潤鮮活和活蹦亂跳的時候。一場天災人禍（1960年的大饑荒）的到來。這對母子沒有留住，趁大表叔外出幹活的時候，母子二人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大表叔失望至極，傷心至極，隻是還沒有絕望至極。痛定思痛，也睹物思人，滿滿的一個小院子的歡聲笑語和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溫馨，都一去不複返。

這讓大表叔再也待不下去。熬過了那場饑荒，二十九歲的大表叔一個人去了東北，像無數的當地老百姓那樣，過不下去，“闖關東”幾乎成了他們的唯一選擇。

在前不久姐姐的講述裡，大表叔在上世紀的六十年代末從東北回來過一次，他從東北帶來的幹磨菇炖了之後特别好吃。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大表叔帶着大表嬸子，還有表妹回來過一次。

我記得那時的大表嬸子高高的個子，燙着發，上窄下寬的瓜子臉，挺直的腰闆，穿着半高跟皮鞋，盤扣的上身罩衣。臉色紅潤，在那個年代算是“混得不錯”的樣子了。

隻是那樣的一張臉沒有笑意，嘴唇因為幹裂滲着血絲，她貼了一點白紙上去，人就顯得有一點可怕。

再看大表叔，頭發已經開始斑白，腰也彎了，滿臉皺紋，隻是依然笑着，那笑裡有一點多多少少的尴尬。而他們旁邊的表妹——我大表叔唯一的孩子，臉面像極了表叔，白的皮膚，圓臉，不高不矮的身材，隻有臉上的“麻木和戾氣”像極了大表嬸子。

據說表叔去闖關東後給表嬸子家“拉幫套”——大表嬸子的前任丈夫去世之後，舍下了四個孩子，生活極其困難，是大表叔去她家之後幫着掙錢種地養家，等孩子長大成人之後，大表叔就被趕出了家門。

從那大表叔回來，傷心到骨子裡，也絕望到靈魂裡。

我們鎮上五天兩個集，大表叔都是背着手，從他家六裡地之外來鎮上趕集。每次趕集他都是不買也不賣，隻是背着手“趕閑集”，在集上逛完了就來到家裡。

母親炒好了菜，從來滴酒不沾的父親，就看着大表叔悶着頭喝二兩，陪着他吃菜，以茶水代酒。

不喝酒之前，大表叔隻是悶着，喝了酒之後，他眼睛就是紅的，眼裡含着淚，一遍一遍，提着她閨女的名字，不停地說：“我這一輩子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留下，我就那一個姑娘，可她聽她媽說什麼是什麼，看不起我……”

不谙世事的我，那時候在心裡還特别煩他，看見他來我家就在心裡想：“酒暈子！”但是礙于面子，還不能表現出來。

随着年齡的長大，和對人情事故的熟稔，我知道了表叔有多麼不容易。畢竟七十歲的人了，混東北什麼也沒帶回來，二表叔家的日子也不好混，我有一個表弟，估計至今快五十歲的人了，依然未婚。

大表叔回來的處境，可想而知。所以他有話隻能對我父親講。而每次來我家，看見我們一家大大小小，其樂融融，大表叔的内心就更加自卑和凄涼。

父母十分同情他。每次來，都是放下手裡的生意，盡量好飯好菜伺候他，陪着他喝完了酒，聽他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倒他心中的苦水……

七十二歲那年，大表叔走了，孤獨終了，頭朝着東北方向，死未瞑目……

我想，如果至今還在東北的大表叔家唯一的表妹知道後，會作何感想呢？你可是大表叔唯一留下的血脈，也是人生最後的念想……在此我願深深地為你祝福！也祝願天堂大表叔内心不苦。

是在這樣的秋天，我們家接到大表叔去世的消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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