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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讀的經典詩句

生活 更新时间:2024-12-05 01:04:11

優秀的作家不一定都被寫入文學史,但那些以自己的創作,改變了傳統的秩序的作家,一定不會被文學史錯過。比如我們如數家珍的一些詩人:屈原,陶淵明,李白,杜甫,王維,李商隐,溫庭筠,蘇轼,柳永,李清照……

任何一種寫作,都會在曆史中形成一個接一個的傳統。而傳統并非鐵闆一塊,傳統也在不斷地更新自己,否則它将失去生命力。在某個特定的時候,在某位作家個人才能的引領下,傳統的當下狀态會被改變,過去的寫作也會因此被重新檢驗,曾經重要的作家可能變得不重要了,曾經被湮沒的作家也可能剛剛被發現。

柳永就是這樣一位影響了“詞”的寫作傳統的作家。今天的文學史一緻肯定他對詞的題材和樂調所作的拓展,以及對詞的寫法和美感帶來的改變。與其他改變傳統的作家一樣,柳永的人生的遭遇也可以理解為寫作的宿命,失之于彼而得之于此。

撰文 | 三書

久被誤解的“懷才不遇”

《鶴沖天》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

明代暫遺賢,如何向。

未遂風雲便,争不恣狂蕩。

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

幸有意中人,堪尋訪。

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

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自從第一個抒情主體屈原開始,“懷才不遇”就像萬金油一樣,被随便塗抹在古典詩人們身上。隻要一位詩人寫到空虛失落,不論是人生的普遍體驗,還是某個特殊處境下的感受,都會被條件反射地解讀為“懷才不遇”。這種大而無當的闡釋幾成定式,乃至内化為一種思維的惡習。是不是每個苦悶的詩人都在懷才不遇?什麼又叫“懷才不遇”呢?

對于我們現代人,這些問題不難回答。首先要想想,一個詩人懷的是什麼才,想遇的又是什麼。如果所懷與想遇是兩回事,“懷才不遇”就不成立。比如李白懷的是詩才,那麼寫出好詩,以詩名世,這就是遇,不能把仕途上的失敗稱為“不遇”,因為仕途上需要的是政才。政才和詩才不同,恐怕越是天才詩人,越不适合仕途。然而古代由于受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理念的影響,人生觀價值觀比較單一,一個人讀萬卷書、能寫詩,都不是隻為當個詩人,而是要“學而優則仕”。這就混淆了不同的才能,也是“懷才不遇”之所以變成标準闡釋的根本原因。

我們來看這首落第詞。當時柳永二十四歲,六年前他離開家鄉福建武夷山,一路往北,邊走邊玩,流連蘇杭數年,是年進京參加科舉考試。他本來信心滿懷,視取士如拾芥耳,結果——卻落榜了。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他認為這次失敗隻是偶然,運氣不好罷了。年輕氣盛的才子頗覺不服。他自許為龍,隻是“未遂風雲便”,所以才沒有騰飛于天。但他說這是朝廷的損失,“明代暫遺賢”,表面上很委婉,實則在反諷,因為一個明主應該做到“野無遺賢”才對。

不管怎樣,現實擺在面前,接下來該怎麼辦?也沒什麼辦法,除了說句負氣話:“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話雖潇灑,說完卻是“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

世界頓時荒涼。東望西望,還是去“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那裡有他的意中人,尚堪尋訪。姑且可以“偎紅倚翠”,即狎妓,在歌妓中間尋求溫暖。這樣過一生,也算風流暢快吧。算嗎?

“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一個“忍”字,終歸還是洩露出底氣不足。進京趕考之前,柳永流寓蘇杭的幾年,曾放浪于歌樓酒肆,在歌妓樂工中間頗多相知。煙花巷陌的生活,應該是他真心喜歡的。然而,和那時候的讀書人一樣,也許和我們所有人一樣,他身上也有一個“他者”。一個陌生的、與自己對立的他者。淺斟低唱我所欲也,功名亦我所欲也,如今隻能舍彼而取此了。

事實上,柳永并沒有也不可能從此便放棄科舉,他後來還考了很多次,然而屢試不中,直到五十歲才終于考中。考中後,他流宦四方,任各種下級官吏,人生并沒有好到哪裡去。但因科舉失意及後來仕途受阻,使他一心填詞,反倒成就了他在詞史上的地位。遇或不遇,得還是失,這本來就不是個問題。

給我們幸福的往往不是原先想的那個人,成就我們的也可能不是堅持在走的那條路。美國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在其名作《未選擇的路》中說,樹林中有兩條路,他選了其中的一條,而錯過另一條,這使得路上的風景全然不同。魯迅先生也說過,地上本無路,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走的人多了,路便開始吃人。與其說我們選擇了路,不如說路選擇了我們。一個人會走什麼樣的路,往往是注定的,要麼被社會選擇,要麼被個性或命運選擇。而更深層的體驗還有,人要麼同時走在兩條路上,要麼并未走在任何路上,也就是說,人可以從他的生活裡原地失蹤。

晨讀的經典詩句(清秋暮雨讀柳詞)1

文伯仁《金陵十八景之牛首山》

悲秋是一種慢審美

柳永現存詞兩百多首,其中多寫市井歌妓與羁旅行役,而歌詞中故事的布景多在秋天,多在薄暮,多在雨後。此或出于性情,亦由于調長拍緩的慢詞,尤宜傳達清秋暮雨的綿長感。

《夜半樂》

凍雲黯淡天氣,扁舟一葉,乘興離江渚。

渡萬壑千岩,越溪深處,

怒濤漸息,樵風乍起,更聞商旅相呼。

片帆高舉,泛畫鹢、翩翩過南浦。

望中酒旆閃閃,一簇煙村,數行霜樹。

殘日下,漁人鳴榔歸去。

敗荷零落,衰楊掩映,

岸邊兩兩三三,浣沙遊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語。

到此因念,繡閣輕抛,浪萍難駐。

歎後約丁甯竟何據,慘離懷,空恨歲晚歸期阻。

凝淚眼、杳杳神京路,斷鴻聲遠長天暮。

這首詞給人直觀的感覺是篇幅長,不僅字數多,念起來氣息也拉得很長,以至不知該從哪裡分行。比如上片從“渡萬壑千岩”開始,直到“更聞商旅相呼”,一脈貫下,簡直沒有換氣的餘地。

柳永之前,五代北宋詞以小令為主。“小”即字數少,“令”是曲破中節奏明快的一截。由此就不難理解,小令的抒情性為什麼很強,不論字數還是曲調風格,都不容許拖沓。柳永也寫小令,但性情和天賦使他偏愛曲折婉轉和複雜纏綿的表現形式。既然這種曲調很少,那麼他就自己來創造。

慢詞之慢即曼,“長”的意思。相對于小令,慢詞的曲調變長,字句相應跟着增加,曲子的節奏也放慢,抒情更為曲折多于變化,也更适合鋪叙渲染。宋詞在元代漸漸式微,今天我們聽不到當時的慢詞曲調,但從《樂記》的描述可知,“慢”的樂感是“宮、商、角、徵、羽,五音皆亂,叠相陵”,有點靡靡之音的況味。

和《詩經》一樣,五代北宋詞(蘇轼以前配樂演唱),失去了音樂,隻留下單薄的歌詞,實在是可惜。我們隻能讀着歌詞,對其樂曲作渺遠的想象。所幸這些歌詞都是好詩,因此經受住了其所依賴的音樂主體的喪失。

《夜半樂》原是唐教坊曲名,古樂至宋已不存。柳永精于音律,喜歡自創新曲,或借舊時曲名另倚新聲,此首“凍雲黯淡天氣”遂成《夜半樂》之正體。

讀其文本,如讀一篇旅途随筆。首片純用白描,詩人乘扁舟離開江渚,度萬壑千岩,越溪深處,怒濤漸息,樵風乍起。可見行旅的艱難。此時更聞商旅相呼,并見他們“片帆高舉,泛畫鹢、翩翩過南浦”。商旅們互相結伴,長年在水上貿易往來,他們習慣了這種生活。在詩人看來,他們是快樂的,片帆是輕盈的,畫鹢也像在飛,翩翩然過了南浦。

相形之下,他的扁舟寒酸而孤單。黯然傷神中,望見遠處酒旆閃閃。這就轉到第二片,仍以白描寫途中見聞。“一簇煙村,數行霜樹”,走了大半天,終于望見了人煙。此時太陽快要落山,漁人扣舷而歌,緩緩歸去,這一幕對倦行的旅人就是幸福。敗荷零落,衰楊掩映,枯索的秋景渲染着旅途的凄涼。

“岸上兩兩三三,浣紗遊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語”,這個情景很明麗,也瞬間觸發了詩人的心事。“到此因念”開啟了懷想和怅望,詩人自歎不該輕易就抛開繡閣,而流浪在水上荒野的地方。歲之将暮,歸期多阻,神京路杳,此時心事更說與何人道?!

柳永作為一個編曲填詞的流行音樂人,在歌妓中有很多知音,很受歌妓們的愛慕。群妓葬柳七之類的佳話不必再八卦,要點是他在詞中如何書寫這種感情。從很多詞來看,歌妓們隻是他失意時用來療傷的溫柔鄉,他鐘情的也不是某個具體的對象,而是她們這一類賦予他價值感的人。或許因此,柳永寫不出深刻的愛情,縱如“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抑或“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這類名句總覺多少有些輕薄,一個真正深情的人不會說得這樣露骨。

晨讀的經典詩句(清秋暮雨讀柳詞)2

文伯仁《金陵十八景之燕子矶》

我想和你虛度時光

柳永的詞當時流行于市井,以至“凡飲井水處,皆能歌柳詞”,而喜歡雅詞的士大夫将其鄙視為“塵下”。此乃當時的文藝品位問題,不必妄加臧否。即使今天,我們也會看一個人讀什麼書聽什麼歌,從而對此人或明或暗地做出品位高下的判斷。文人詞自晚唐五代以來,非常唯美典雅,即便如此,填詞仍不能作為正業,隻能算個“詩餘”,何況像柳永這樣大量以俚語俗語入詞,且内容的确涉嫌“塵下”的。

被晏殊宰相嘲笑過的《定風波》一詞,可謂“塵下”的代表作。

《定風波》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

日上花梢,莺穿柳帶,猶壓香衾卧。

暖酥消、膩雲亸,終日厭厭倦梳裹。

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

早知恁麼,悔當初、不把雕鞍鎖。

向雞窗,隻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

鎮相随、莫抛躲,針線閑拈伴伊坐。

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此詞是柳永大量使用俗語俚語的典範,比如“無那”、“無個”、“恁麼”等,句子都是口語,語氣熱烈潑辣。同為傳統的閨怨,這位思婦卻不靜穆,她渾身冒出嗆人的煙火氣。

此詞顯然為青樓女子而作。使用活潑的口語,一為帖和歌者的身份,二來也為增加演唱時的娛樂效果。這與貴族筵席上,自家聲伎所唱的華美典雅之詞,自然有天壤之别。

為人開明心胸豁達也是填詞大手筆的晏殊宰相,尤其點出“針線閑拈伴伊坐”這句,以斥責奚落柳永竟然敢說他們都是一樣的填詞。暫且不論詞品的高下,單就這句話描繪的生活,一個男人如果夢想這樣生活,即使放在幾十年前,又能被多少人認可?古代男子在二十歲的成年禮上,要象征性地朝四個方向各射一箭,意為“好男兒志在四方”。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男人,在過去向來被認為沒出息、窩囊廢,更何況“伊”還是個倡家女呢。

柳永自己不敢承認,而是借助歌妓之口,說出了他想過的生活,這句話其實就是“我想和你虛度時光”。在他看來,年少時無謂的分離和奔波,才是虛度光陰。這句話在今天的語境裡,大概會被欣賞,甚至被推為愛情至上。

最後一個問題:柳永創慢詞寫俗語,就一定是今人所謂的“俗”嗎?如果翻開《樂章集》,稍加浏覽就會發現,他的大量詞作在今天看來實在很“雅”。雅與俗,隻是當時填詞審美的差異。抛開趣味上的選擇,柳永對詞的革新意義更為重要,這才是他被文學史記住的原因。

如今世俗好以“流行度”作為評判标準,柳永的“俗”被過度拔高,并以他如何赢得衆妓之愛慕來證明他的成就。這都是不知所謂的評價。對一個詩人不恰當的推崇,可能比對他公允的批評,會造成更具毀滅性的否定。如果是他的“俗”赢取了大衆,那麼隻能說明人類文化的悲哀,真的在于高雅的失傳而流俗的易傳。

作者|三書

編輯|張進

校對|柳寶慶

來源:新京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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