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汶水河邊一個古老的小村子裡。
上師範第一年,1997年,通訊不甚發達,交通還比較閉塞。
暑假回家,看到家裡多了一個胖乎乎的打扮精緻的女人。
女人操着一口好聽的東北話,比起魯西北的方言,字正腔圓,悅耳動聽極了。
正好夏收,家裡白天收花生,勞作一天累成狗,全家人坐在堂屋的椅子上,女人像衆星拱月被圍在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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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小輩,續茶倒水,聽着男爺們和婦女一起圍着東北女人拉呱聊天。
女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還懂得醫學,治病的土方法說得一套一套的。
我聽着佩服得五體投地。
她是鄰居家的一個遠房親戚,據說小時候跟着父輩闖關東到了東北,一直在東北長大,這回回來探親,一直誇還是老家好啊!
我的堂叔白天幹活腰酸背疼,女人很大方地撩起堂叔的襯衫,幫他揉捏,堂嬸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反正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嘻嘻哈哈也無謂了。
堂叔很享受的樣子,女人揉捏得特别到位,看起來非常專業,堂叔說這輩子也沒有這麼舒服地放松過,直誇女人手法好,聰明能幹。
大夥還開玩笑說,東北女人就是能幹,誰娶了東北女人誰家祖墳冒青煙。
女人聽了這話,果真當真了,認真地說道:這有啥難的,我這次回老家,把我的侄女也帶回來了,她家裡窮,很小就沒有了父母,想到這邊找個主家,我看德勝(我堂叔的名字)的小兒子到現在也沒成個家,要不我來撮合撮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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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叔家的小兒子我們平時都喊他勝利哥。
确實,三十來歲了,長得有點不大像好人,臉上常年都是小疙瘩,像是永遠沒過完青春期似的。因為堂叔家裡有三個兒子,上面兩個兒子好容易成了家分開過日子了,就剩下一個小兒子天天在村裡晃蕩。
去年出去打工,不知為什麼惹了些事非,據說是撩撥人家大姑娘,被姑娘的男朋友收拾了一頓,打得胳膊有點殘疾,伸不直了,整天拐着胳膊,走起路來像小兒麻痹症,有點搖晃。
堂叔一聽說有這個好事,連忙點頭打包票,說,妹子,你若能給我家勝利說個媳婦,我拿一個數的彩禮,也不會虧待了妹子。
堂叔伸出一個手指——1萬。
90年代末在我們老家,1萬元還挺多的。我當時上師範交3000元學費,我家裡都拿不出來,我不知道其他家庭怎麼樣,除非在當地做點小生意。
堂叔一家也是種田的,手裡要拿1萬塊錢,肯定是拿不出來的。但為了給小兒子娶媳婦,花錢再多也值。
第二天中午,堂叔讓我過去幫着燒大鍋,家裡果然來了很多客人,在客人中間,我看到了一個梳着一個麻花辮的姑娘。
好美呢,雙眼皮,大眼睛,皮膚紅潤得像什麼似的,反正是我羨慕的長相。
穿得也很入時,透明的塑料涼鞋,碎花連衣裙,個子特别勻稱,别說我當時也是個初出茅廬的十七八歲的姑娘,我都很喜歡。
小夥兒見了肯定更是喜歡。因為在當時的村子裡,特别是從東北那麼遠的地方過來的人,村子裡的人都會熱情款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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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出過遠門,總覺得外面的世界很好,外面的家庭應該很富有,外面的姑娘應該很善良。
我在竈房裡燒了一下午的鍋,堂叔家雞鴨魚肉的做了一大桌子菜,把平時舍不得喝的泰山特曲也拿出來喝了。
整個席間,那個東北女人(後來就是媒婆)把東北姑娘誇得跟一朵花一樣。
堂叔就讓勝利哥給媒婆一個勁地敬酒,感覺有點低三下四的,整個席間,東北姑娘笑而不語,越看越舒服。
那頓飯算是見面餐,媒婆帶着東北姑娘離開的時候,堂叔塞了五百塊錢給媒婆,又給姑娘五百塊錢,算是見面禮了。
其實堂叔拿出去的這一千塊錢也是剛賣的口糧錢,又朝我爸借了一點湊起來的。
媒婆帶着侄女住在村北的一個小招待所裡。自從見面後,堂叔就讓勝利哥拎着東西一次次去小招持所看望,跟兩人聯絡聯絡感情。
今天拎隻雞,明天挎一籃子雞蛋,後天帶個大西瓜,都是家裡養的或者種的。
每次勝利哥提出來要單獨見見那個姑娘,媒婆都說還沒到時候,反正遲早是要結婚的,不能猴急,再說人家姑娘也沒談過戀愛,把她帶出去,也害怕。
勝利哥也就沒在意,下次去就趁媒婆不注意的時候塞封信給姑娘,裡面歪歪扭扭寫滿了勝利哥對姑娘的喜歡。
有一封信還是我幫勝利哥寫的,當時用了趙傳一首歌裡的歌詞:我很醜,但我很溫柔。
一來二去,姑娘也被勝利哥打動了,再去的時候就開始跟勝利哥眉來眼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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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過年了,堂叔覺得差不多是時候提親了,前前後後都花去了好幾千塊錢了。
去提親那天,媒婆提出來彩禮的問題,她說按照東北當地的标準,怎麼也得給女方家兩萬元的彩禮。女方家沒有父母,這彩禮錢我替她父母收着,勝利結婚後,我再把這錢拿出來給他們小兩口過日子,隻是意思意思一下。不然我也對不起她去世的父母吧。
堂叔是個老實人,雖然前面的心理價位是一萬元,但是想到這兩萬元将來還能拿回來,就咬了咬牙答應了。
說好出了二月,就給兩人辦喜事。
這期間堂叔正好也去籌集彩禮錢。是一筆不小的數目,這個數目在當時,在市裡能買一套房子。
堂叔開口跟親戚朋友借,親戚朋友都知根知底,都在周邊村裡住,也沒有發财的,這家借一百那家借八百,也沒有解決根本問題。
堂叔山上還種了幾十棵大白楊,當時樹也不怎麼值錢。
那天晚上堂叔和村裡的幾個男人去山上砍樹,天黑路又陡,扛着樹下山的時候,不小心踩到石頭堆上。
跌跤時不偏不倚,别在身上的那把砍刀插進了肚子裡。
同去的男人們開着拖拉機連夜将堂叔送進了市裡的醫院,堂叔的命算是保住了,但不幸的是摘除了半邊胃。
本來打算年後結婚的,結果婚期一直推遲到第二年十月份,堂叔出院後,家裡本來一貧如洗,錢沒借到,反而花光了,還欠了一屁股債。
但是勝利哥就是認準了東北姑娘,一天見不着,就跟瘋了一樣到處找,丢了魂一樣茶飯不思,後來勝利哥還跟東北姑娘去了一趟東北,回來後更加堅定要娶她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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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叔铤而走險,去借了高利貸。
拿到彩禮的媒婆喜滋滋為東北姑娘操辦婚事。
喝完喜酒,新婚第一夜,姑娘跟勝利哥說,對不起,我不能生育。
勝利哥說,沒事,隻要咱倆好就行,隻要你死心踏地跟我過日子,我會一輩子對你好。
結婚半個月的樣子,聽勝利哥說,他們一直沒有圓房,他也沒碰過東北姑娘,她不是今天閑疼,就是說再等等,沒做好準備。
有一天晚上,大半夜的,聽堂叔敲我家的門,讓我爸趕緊穿上衣服拿鋤頭去村口堵人。說,勝利的媳婦跑了!
我爸和我媽還有周圍的鄰居都起來了,到了村口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路上不見鬼影,招待所裡也人去樓空。
堂叔一拍腦袋蹲在地上就哭了,大夥都意識到上當了,媒婆和那個東北姑娘卷着彩禮跑了!
堂叔家花錢娶媳婦的事在村裡傳開來,都當成了個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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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利貸要還,堂叔一氣之下倒下來,家裡雪上加霜。
勝利哥就是不信這個邪,總覺得媳婦不應該是來騙婚的,當初在一起卿卿我我,雖然媳婦不愛講話,但一直很幸福很甜蜜。
他記得上次去東北的地址,一個人坐火車折騰着去了。
幾天後,勝利哥像個霜打的茄子回到了村子裡。一無所獲!
村裡的人勸堂叔一家報警,堂叔是個很要面子的人,又怕丢人,說報了警也沒用。勝利哥也堅持不報警,他相信那個“媳婦”會回來的。
第二年暑假,我再回家的時候,看到勝利哥的屋子裡多了個女人,還是紮着粗粗的麻花辮,肚子也隆起來了。
勝利哥笑着說,快叫嫂子!我一看,正是那個騙婚的東北女人。
原來,姑娘回到東北後,想到勝利哥一家人對自己這麼好,騙了這麼多家,第一次遇到這麼善良的人家。
然後想通了,自己主動回來了,還帶了一萬塊錢還給了勝利哥,說,另外一萬塊錢,就算是自己這麼多年來孝敬嬸子的吧(那個媒婆),畢竟她也得了乳腺癌,日子不多了,也騙不了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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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這個媳婦再回來之前,堂叔已經帶着深深的怨氣和遺憾去世了,也沒能看到小兒子真正成家過日子,更沒看到自己的孫子滿地跑的情景。
現在,勝利哥也已經當爺爺了。跟東北姑娘平平淡淡地在村裡生活着,隻是那個東北媳婦,還是紮着粗粗的麻花辮,笑而不語,仍是我喜歡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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