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讀點故事app獨家簽約作者:艾溪雲 | 禁止轉載
她一身黑衣走出禮堂,并沒人在意。殡儀館照理應是肅穆莊重的,如今卻變成了久未見面的親友們寒暄的地方,甚至有人笑出了聲。她快走幾步搶出門去,外面一片大好陽光。
工作日的早晨,車站等滿了人,她目送幾輛像沙丁魚罐頭似的公交車離開,就這樣決定走回家。路程要比想象的遠多了,她隻好躲在樹蔭下喘口氣。
先是一陣鈴聲,然後是喧鬧,光聽着,就年輕。她眺望去,是一所中學在做課間操。沿着鐵欄一階階走,在那筆直整齊的隊伍裡,她似乎看到了自己。
1983年,她回頭看鐵欄外,好像有一個奇怪的人。
“幹什麼呢,葉欣雯!”
她趕緊回頭,班主任李老師頓了一下才走過去。旁邊的人都憋住笑,隻有她身邊的男生一臉冷淡仍在機械地做體操。那少年一直保持着這種表情回到教室座位上,葉欣雯一直跟在他身後,上課鈴聲響起,少年喊了一句:“全體起立,老師好。”
葉欣雯總慢一拍,那少年這才瞥了她一眼。
現在她回憶起高中時代,并沒有太多類似于恣意的青春感,更多的是小心。
她是借讀生,在這所重點中學重點班級裡,她的自尊比微塵還渺小,她能成為這個少年的同桌,全因為校長是她的表親,這也引來很多人的目光,畢竟那是盧安洲。
有些人總是帶着與生俱來的光環,在知識回流的年代裡,盧安洲顯得更加與衆不同,從小到大占據了各種榜首頭名,周圍的人總是帶着敬意,保持着距離。
在高一下半學期某天下午的自習課,葉欣雯戰戰兢兢在全班的注目下,坐在他身邊的位子。
他們直到放學也沒說過一句話。
第二天早課,他總算說了一句。
“你寫字的時候可以别歪着胳膊嗎?”
“對不起。”
她擺正身子,字卻别别扭扭。
第一節是英語課,她打開嶄新的英語書,老師已經找同學輪流朗讀課文,可她連學到哪節課都沒搞清楚。
“129頁。”他冷冷說。
“謝謝。”
剛翻至那頁課文就輪到了她,她微微發抖起身,全班在晨課延續着未醒的混沌,卻在她張口的那刻打破了。
英語老師擡起眼鏡認真瞅了瞅這個瘦小的丫頭。
“你的發音是從哪裡學的?”
“我爺爺。”她沒放下書,好遮住自己半張臉。
“哦。那他以前一定到國外留過洋,說實話我還以為你是個美國人呢。你叫什麼名字?”
“葉欣雯。”
一定是這一刻,盧安洲記住了這個名字。
這所學校到處讓她窒息,她必須跑着去教室,去食堂,甚至去廁所,否則就會被别人遠遠甩在身後,就算在毫無困意的午休,也要閉眼比着誰更早能熟睡。
她挪動身子,想找個舒服姿勢,卻碰醒了盧安洲。
她隻閉緊眼睛,聽到他慢慢轉了過來,眯着眼看見他已睡熟。幾顆小汗珠粘在他的鼻子上,紅潤的臉頰在呼吸中生動分明,連雀斑都帶着幾分嬌嫩,這時他才是一個少年的樣子。
除了英語課之外,葉欣雯讨厭其他一切課程,尤其是物理,自從她打開物理教科書之後,似乎從來沒搞懂那上面到底在講什麼,物理老師卻喜歡一個個公布成績,她的心此起彼伏,一念到及格線以下,反而輕松了,原來是一如既往。
“能把卷子借我看看嗎?”
少年停下筆,像在思考題目,然後把那張滿分卷子攤在她面前,三年來都是這樣。
葉欣雯長得普通,是看過即忘的路人,自小媽媽教導她最多的一句話并不是好好學習,而是見人一定要笑,因為她隻有笑才會顯得可愛一點。她逢人先笑,那股憨勁,到哪裡都有好人緣。老師覺得她可靠,女生們覺得她親近,男生們覺得她脾氣好。總有男生經常打趣她,她也不生氣,其他女生也不嫉妒。
初中最後一年,她終于鼓足勇氣送給那個暗戀很久的男生她親手織的圍巾,那男生天天圍着她笑嘻嘻地開玩笑,她以為那就是喜歡。
“我,喜歡班花。”
那個他幾乎天天吐槽的高傲女孩。
“我隻是把你當成男生,當成好朋友,可以随便開玩笑,你懂得?”
她又笑了,狠狠點點頭,轉過身,流了很長時間的眼淚。
葉欣雯默默回憶這一切,筆卻在卷子上劃了長長的一條線。她反應過來這是盧安洲的卷子已為時已晚,他皺眉瞥了她幾眼。
他們不僅是同桌,連班級的隊列都在一排,學校要跳集體舞,他們自然也被安排成了一對。
少男少女在微妙的肢體接觸中,興奮地嬉笑着,盧安洲卻像根木頭一樣在原地打轉,他的手,也像一件物件那樣毫無體溫。他不耐煩起來,可這音樂卻沒完沒了。
“下節課是化學嗎?”他們滑向彼此時,他冷不丁地說了一句。
“是。”
“卷子你借我看下吧,我沒帶。”
其實他是根本沒寫。他做題的速度比老師公布答案還快,結果把她的卷子改得面目全非。
“你,這錯得也太離譜了。”
“你的字寫得真好看。是不是因為這支百利金的原因?”
她拿起那支鋼筆,也把他所有的注意力吸引過來。那是盧安洲最寶貝的東西,是親戚公派出國帶回來的昂貴禮物,一支深海藍的鋼筆,那也是全家人對他的期許。
“你确實應該練練字,卷面幹淨說不定能加幾分。”
他拿回那支筆小心放進筆盒裡,而她依然隻是笑笑,把那張卷子整整齊齊折好,放進書包。
盧安洲也有不擅長的,比如說長跑。
所以當老師讓盧安洲參加校運動會1500米的比賽時,他茫然無助的面色,讓葉欣雯深感吃驚。
“女子1500米誰報名?學校不允許缺項,我們不能棄權。成績無所謂,堅持下來就行了。”
她豪不猶豫地舉起手。
“你們看看人家這一對是怎麼發揚風格的,啊,這一對同桌。”老師的後半句已經無法阻止全班的哄笑。
于是這一對在放學後被留下加練長跑。
他們并排繞着操場跑了一圈又一圈,就這樣跑過了一個初秋。
運動會上,盧安洲和全班同學張大了嘴,看着葉欣雯以領先第二名半圈的優勢輕松沖過終點。
她沖他笑了。
“總有一樣我比你厲害。”
到了高二,物理老師驚訝地發現及格線下找不到葉欣雯的名字,一次,兩次,幾乎所有的物理測試,她都穩穩在中流。
老師念了文理分科名單,聽到她的名字,他迷惑地問:“你确定要學理科?”
她又燦爛地笑了。
在理科班,葉欣雯隻疲于應付,天天熬夜做各種習題。
“你英語這麼好,其實以後你去讀英文系,去美國不是更好?”
“你想去美國嗎?”
盧安洲隻埋頭繼續做題,在那個年代,美國是個美好而遙遠的彼岸。
整個高中時代盧安洲都在一路遙遙領先,讓後面的人拼命追趕,葉欣雯則一路連滾帶爬,闖到了高考。
高考倒計時3天,他們上了最後一天自習,午睡時分,大家都睡得很香,但她異常清醒,隻盯着盧安洲,這張熟睡的年輕臉龐,她知道可能再也見不到了。
全班隻有他們分在了一個考場,在把雜物放在講台的時候,他們對視了一眼,盧安洲很少見地笑了,是她見過他最溫暖的笑。
兩個月後,她又在大學新生報到處看見了他。他一個人拎着行李有點不堪重負,而她則是一群人前呼後應。
“沒想到你也考進這所學校。”
“我也沒想到。”
在這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那種熟悉變成了一種親近。盧安洲遠遠看着葉欣雯在親人的簇擁下離開報名處,他似乎是第一次這麼認真地看她。
大學,他們曾經為之揮灑血汗的目的地,卻遠遠不是金字塔般的清高,而是釋放,是稍微遲到的叛逆。
葉欣雯驚訝地發現自己标準的美式口語竟讓自己與衆不同起來,她在課堂朗讀,在英語角演講,甚至在舞台上表演,她不僅不再發抖,而且竟有些光芒四射。
這一次她竟然在台下看見了他,盡管他躲在角落裡,但她還是看地分明。
大幕剛落,她沖下樓梯,看見他一個人在門口等雨停,她本能放緩步子,這一刻雨中跑進來一個人,她隻能看見那一頭長發。
她走出去,他們已消失在大雨的盲點中,她想起初中拒絕她的那個男生,原來都是在自作多情而已。
雨卻不再落在她的臉上,因為另一把傘撐在她的頭頂,是那部劇的男主角。那也是她的第一個男朋友。
之後他們偶爾會在上課或者去自習的路上碰見,身邊都有了伴侶,彼此也隻是點頭笑笑。
葉欣雯覺得大學也不過是這樣,漸漸意興闌珊,男友走了又來,她竟然發現自己變得越來越漂亮。
大二寒假前,同鄉的幾個同學約定一起回家過年,也自然包括他們倆。在火車站,他們兩個人早早到了,擁擠的候車室擠坐在一起,不得不說話。
“最近你們系的課很忙嗎?”
她必須很仔細才能在噪音中聽見這句話。
“沒啊,還是老樣子。”
“那怎麼沒再看你去演英文話劇?”
葉欣雯仿佛跌回到高中,他們很久沒坐得這麼近,所以隻是一臉遲疑。
“你怎麼了?”
她看見他的眼睛,突然清醒。
“因為,突然沒興趣了。”
“你演得挺好,應該繼續演。”
盧安洲看見她的臉突然明亮起來,是放晴的天空還是他的恍惚,已經無從知道,他隻知道自己在心動。
“你英文這麼好,以後有出國的打算嗎?”
“我?”越過他的肩膀,她看到那幾個同學已經朝這邊奔來。
“我計劃畢業後去美國,你願意幫我糾正下發音嗎?”
同學們已經湧向他們,讓他們靠得更近。
盧安洲因為出國,已經和女朋友分了手,他無法給前女友一個明确的未來,也無法給任何人。
周六下午一點到三點,他們幾乎都會在自習室進行英語會話,關于生活、天氣、商業、禮儀,卻從來沒有愛情。
在一個分别前的周六下午,他終于鼓足勇氣準備向她表白,卻看着她手裡捧着男友剛剛為她買的一大捧鮮花,今天是她的生日,一會兒他們要去看電影。
她一臉興奮地打開課文,語氣跳躍地開始朗讀,像首歡快的曲子。
“我們的補習到此為止吧,謝謝你。”臨走前,盧安洲送給了她一個包裝精美的生日禮物。
深夜隻剩下她一個人的時候,她拆開,是那支深藍色的百利金鋼筆。在那個夜裡,她和男朋友分了手。
再後來葉欣雯很少能見到他,聽說他被選為科研課題組的成員,去了北京,接着是他準備自費去美國留學的消息。她幾次走到電話亭想給他打一通電話,但她太害怕了,害怕一切破碎。
他們再次相遇是即将各奔東西的畢業季。同鄉同學為他踐行,酒席間他們坐在桌子兩端,離愁和不安很快讓大家都醉了。他拿着酒杯向她走來。
“感謝你的幫助,要不是你,老外都聽不懂我在講什麼。”
“沒有我,你也一定能行。”
他們同時一飲而盡。
“畢業後,你怎麼計劃?”
這次聚會前,他就知道這可能是最後的機會。他終于要問出困擾了他很久的一句話。
一個女同學走過來一把抱住葉欣雯。
“人家可有福氣了,被外事辦錄取了,你趕緊結婚,到時一定讓我當伴娘。”
“還有我——”
又有幾個女同學湊過來,這就是她一向引以自豪的好人緣,她們推開盧安洲,等散去時,葉欣雯才發現他已悄悄地走了。
盧安洲獨自在候機大廳,在午夜時分,旅客寥寥,所以腳步聲分外厚重響亮,他回頭看是幾個老鄉,也包括她。
大家都在埋怨他的不告而别,隻有她在人群外一言不發。
有個風趣的老鄉講着逗趣的話,大家都笑了起來,隻有他沒笑,還有她。
他必須入關,一一和朋友們握手告别,這一次他的手比火還炙熱。
“你能給我打電話嗎?”在他抽出手的那刻,在别人灼灼目光下,她終于開口。那一刻她想起那個流淚的自己,一個人默默走了很長的路,但她還是說了出來,不知為何。
“這是我的電話。”她悄悄把一個小信封塞進了他的右衣兜裡。
那裡像有一團火在燃燒,他從來沒這麼亂過。
直到坐上飛機,盧安洲才有勇氣打開那個信封,是一張折得方方正正的紙,他一點點把它攤開,眼淚卻流了下來。
可他不能哭,因為他是盧安洲。
在平淡無奇的生活中,葉欣雯一直在等那通電話,她等了一年,又一年,又一年,又是一年。她找了所有認識盧安洲的老鄉同學,沒人知道他的消息,甚至是他的親人。
後來聽說那所美國學校就是“克萊登大學(指野雞大學)”,盧安洲就這樣被掠奪了全家的積蓄和從小到大的尊嚴。
“我為什麼不早點說?”葉欣雯在睡不着的夜裡總在問自己,如果是因為害怕失去,那這一次,她可能要永失所有了。
29歲那年,葉欣雯終于走到人生的下一個階段,結婚生子。丈夫無論哪一點看來都稱心如意。
幾年後,她和一群家長在幼兒園門口等着接女兒,閑來無事走到報亭,看見頭版一則新聞,出生本地的美籍華人創建的公司在美國上市,那名字印在報紙上倒是相得益彰,是盧安洲。
她笑了,他果然還是成功了。
後來他的消息陸陸續續傳回國内,聽說他當了很長一段時間的非法勞工,很多人說他兼職做了七八份工作,在30歲取得綠卡那年堂堂正正考到美國名校。之後又是添油加醋的贊美之詞,都是他如今在上海是何等發達。
在高中二十周年聚會上,他們再次相見。大家都年近不惑,葉欣雯兩眼發直坐在角落裡,任憑别人盡興,就在昨天,她竟發現自己忠厚老實的丈夫出軌了,和小區超市裡脾氣暴躁卻年輕漂亮的外地妹子。她想起每次去買東西,丈夫都會埋怨幾句這小姑娘的蠻橫。
她又笑了起來,媽媽說得對,她隻有笑時才能可愛一點。一波熱浪,透過按捺不住的人群,她看見了他,和那些她收着的雜志上的照片一樣,黝黑,精瘦,耀眼。
他似乎巡視了一圈才看到她,她卻躲開了,隻是坐在更遠的角落。
作為主角,盧安洲和到場每一個同學碰杯,大家心裡暗暗驚訝,這個一向高傲的人竟然如此有人情味。
走到她面前時,他已經酒醉幾分,隻微微搖晃着頭,許久說不出一句話。(原題:《朝花夕拾》,作者:艾溪雲。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公衆号:dudiangushi>,下載看更多精彩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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