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擠公交下班，在人都站得密不透風的車廂裡，看到一個女高中生——

馬尾辮，雙眼皮，皮膚白淨，黑眼圈不明顯，淡漠地冷着臉靠窗站，嘴緊緊抿起，似乎對周圍的一切都有一點點敵意。

我站在她旁邊，多瞄了兩眼，結果被炸一臉膠原蛋白。

我掏出手機給死黨趙旻發消息：郡主，我在公交上發現一個少女，氣質特别像你。

郡主秒回：高貴冷豔。

我：不，是美少女烈士。

郡主：變态！

我：敢不敢少女一次給我看？

郡主：來戰。

趙旻是我高中同學，她念書的時候好勝心強，頗是傲氣，對人對事的喜惡，光明正大地全寫在臉上。“郡主”是我給她取的法号，參考自《倚天屠龍記》，其中飽含了我對她情商的深情想象。因為有時候，她會犯軸，太驕傲太自尊。

那會兒《我的少女時代》剛上映，我跟郡主順利在市中心會師，齊齊殺進電影院看片兒。

這顯然是一部給女性觀衆消費的電影，好讓觀衆共同懷念曾經無比中二，無比蠢萌的學生時代，懷念那些年偷偷喜歡或者死纏爛打過的某個人。

然而，郡主兩眼冒起冷光，采用了帶有嘲諷基調的疑問句：你高中遇到過這兩種男生？打架的，還是打籃球的？

我愣了一下：都沒。

郡主：所以你是來意淫自己的青春，彌補高中沒有初戀的遺憾咯？

我：怎麼能叫意淫呢！就允許你有張無忌，不允許我暗戀過所有長得好看的男生嘛？

郡主掃我一眼：你這是要挑起互揭傷疤之戰？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光是告白失敗就有三回，分别是——

我：停！我服！

一提起“張無忌”，郡主的攻擊指數立馬暴漲，完全是多少年來的慣性反應。

這位“張無忌”叫秦澤，是八面玲珑的熱情性格，郡主的高中同班、大學同系的死對頭，有你沒我的孽緣。性格相反，脾氣相沖，成績上咬死對方，平時看不慣彼此做派，一碰上什麼比賽就要争個頭破血流……

高中學校組織骨幹學生夏令營，戶外素質拓展時大家要協作爬上一道兩米的木牆，郡主爬到一半擡頭見是秦澤在上面兒，愣是甯肯摔下去，也沒肯拉住秦澤伸過來的手。于是這筆摔得四腳朝天的賬，郡主自然算到了秦澤頭上。

進了大學，嶄新的生活還沒開始，會計專業的郡主就發現了金融專業的秦澤，真是冤家路窄。學生會籌備迎新晚會，偏偏找了郡主和秦澤當主持。郡主當即回絕學姐：有他沒我。

秦澤未料郡主出口這麼狠，直接找她理論，見面第一句就是：就這麼讨厭我？

郡主不假思索：是。

秦澤哭笑不得：大學你還打算一直跟我對着幹？不主持迎新晚會，是怕我搶你風頭吧？

郡主冷笑：我會怕你？

于是，那屆的迎新晚會上，兩個大一新生主持人就跟開了外挂似的，自以為是在舞台上唇槍舌戰，可在觀衆眼裡那就是默契爆表。

晚會結束後郡主給我來電話，嘲笑秦澤企圖使用激将法令她難堪，結果反而讓她逮着機會在舞台給了他好看。

我小聲問了句：我怎麼覺得是他陪你演了出好戲？

三十秒沉默之後，郡主挂掉了電話。

我呵呵呵呵。

此後直到大三，郡主都跟秦澤杠上了。她當上系學生會主席沒多久，有天中午經過學生會辦公室，聽到秦澤和他女友在吵架。郡主好奇心一上來，想都沒想就放慢腳步，多聽了兩句。

女友：就憑她對你的成見，你這個所謂的副主席還混得下去嗎？不如去校學生會發展。

秦澤：趙旻不會背後搞小動作，她不是那樣的人。

女友：那她是什麼樣的人？全系老師都知道是你秦澤主動退出主席競聘的，你和她又是一個高中畢業，要說她沒在背後搗鬼，誰信啊！

女友翻起秦澤舊賬，把他那些跟趙旻在各種比賽、活動、晚會裡“相愛相殺”的事迹盤點了一遍，聽得門外的郡主都被瞪圓了眼。郡主竟不知自己跟秦澤已是如此孽緣深重……

秦澤無奈強調：我跟趙旻是死對頭！

女友：你不肯去校學生會，非待在她手底下，我怎麼信你？你要留下來，就分手——

……

秦澤摔門而出時，迎面撞上立在門口，一臉死魚狀的郡主。

他二話沒說，拖着郡主就往外走，一路悶聲走到操場。

他把郡主撩在草坪上，啃哧啃哧跑了十來圈兒，然後氣喘籲籲地躺在草坪上，閉着眼說：要問什麼你就問吧。

郡主俯身看他，心情有點複雜，既沒有資格安慰他又沒立場支持他，隻好朝他臉上甩了張紙巾，說：你放心，我不會給你穿小鞋。

秦澤噗嗤一聲笑出來，直起身拿紙巾胡亂抹了把臉：謝主席大人。

因為失戀，秦澤生拖硬拽了郡主去路邊攤，撸串兒。

三杯啤酒下肚，秦澤聊起舊時高中那些恩恩怨怨，一個勁兒問郡主為什麼那麼讨厭他。滴酒未沾的郡主似也有些醉意上湧，自顧自講起了些高一的陳芝麻爛谷子。

某日體育課，郡主回教室放外套，正巧聽見幾個男生在教室開小會，給全班女生排名次。

不知誰說了句：我最讨厭女生整天一副清高的樣子。

很快有人回：不就是趙旻那樣兒的嘛。

說這話的人，就是秦澤。

人在少時哪經得住旁人背後的指指點點，何況是把自尊看得如此之重的郡主。她那時握緊校服掉頭走回操場，發狠跑了十圈。汗水眼淚摻在一起，終于分都分不出來的時候，她決定在心裡判秦澤死亡，這才有了日後的勢不兩立。

秦澤稀裡糊塗弄明白了郡主仇視他的原因，拉着郡主的手使勁道歉，理由從做事沖動到腦子抽風羅列了一長溜兒，撒着酒瘋硬逼郡主原諒自己。

郡主忽然覺得曾經執着的理由都是些雞毛蒜皮，何苦怄氣？

跟高中相比，秦澤早已不再浮誇輕狂，她也變得開朗柔善，隻不過這些年他們習慣了針鋒相對，也就習慣了彼此的存在。

或許對手，才是最了解我們的人罷。

自打那次之後，郡主就莫名其妙成了秦澤的撸串兒搭子，壓力大的時候兩人還會拉着對方去操場跑圈洩壓，平常學生會的工作也越來越默契。

兩人陷入熱戀的流言開始在學生會瘋傳，秦澤也終于向郡主告白。

郡主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正在吃火鍋，詫異地下巴差點掉鍋裡。

郡主：他說冤家對頭當久了，放不下我，大概是又愛又恨。

我：郡主，你這是找到張無忌了啊！趕緊答應！

郡主：我沒答應。

我：為什麼？！

郡主略一沉默：我要是答應，就坐實了現在的一切都是他讓給我的，他之前的感情也是我攪黃的，那我以後怎麼在同學面前擡頭做人。明明是自己靠實力争來的，憑什麼讓别人說三道四。我不能接受他，至少現在不能。

郡主自尊心這麼重，不見得是好事。我無言以對，隻盼她自求多福。

可惜有些人啊，一旦錯過就是咫尺天涯。

後來，郡主和秦澤再沒了下文，依舊亦敵亦友，不清不淡，直到臨近畢業，秦澤和新女友一起出國留學，他們才真正斷了聯絡。畢業工作之後，郡主總是拖着我去撸串，起先每次都點一大推，像是改不掉的習慣。

時間長了，漸漸點的少了，但好的這口兒始終戒不了。

看完《我的少女時代》，郡主又拉着我坐在了烤串店裡，随手把口袋裡的電影票揉成小球丢進煙灰缸。我冒着被她當場潑可樂的危險問：郡主啊，講真，你到底喜沒喜歡過張無忌？

郡主用食指指尖一下又一下地輕輕點着桌面，面不改色地瞟了眼煙灰缸：沒有。除了做對手，我不會用别的方式跟他相處。

我搖搖頭：郡主啊郡主，電影裡林真心有句台詞——女生說沒事，就是有事；女生說沒關系，就是有關系。你說不喜歡，還不都是嘴硬。你一心做他的死對頭，也是為了能夠更靠近他一點吧。你跟他針鋒相對，不是因為讨厭他，而是看不慣自己居然那麼喜歡他。

郡主微微眯起眼，咬着牙：把話爛在肚子裡你會死嗎？

我：會憋死，哈哈哈哈哈哈……少女心，到底是什麼？

除了滿滿的膠原蛋白，或許是花癡，是悸動，或許是以為他不喜歡我，我怎麼可能喜歡他，又或許是不管多讨厭，還要喜歡你啊！

那晚，是郡主第一次在烤串攤喝醉，她傻笑着，像我16歲剛認識她時那樣簡單：念書的時候把他當對手，好像做什麼都特别有動力，所以我一點都不後悔的。至少，我的少女時代，比電影精彩。

當然，電影道不盡每個人的青春，每個女生表達少女心的方式也不盡相同。在郡主眼裡，既然經曆過了，當初的選擇就不再重要。

因為那個人，已經讓自己變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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