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山之亂,天子被殺,國都被毀,周朝看上去game over了。但是,周朝居然又活了五百年。周朝所以能夠再活五百年,存在近八百年,主要是因為它有四個支撐或四個輪子,分别是:分封制度、宗法意識、禮樂文化、天命觀,這四個輪子也就是所謂的德運或德。
首先是分封制度,它使得周王室有特别的耐受力和抗擊打能力。
西周滅亡了,國都被毀,天子、太子被殺,看起來是滅亡的樣子。但是,不要忘了,周實行的是分封制,除了周天子之外,還有衆多的周天子分封的諸侯國,其中大多數是姬姓,他們都是天子親戚。要想徹底擊沉周王朝,必須讓這些諸侯一樣淪陷。就像一家連鎖經營的百年老店,總店毀了,但衆多的連鎖店還在,這些連鎖店完全有能力幫助這個總店恢複重建。不是“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二十年時間太長,隻争朝夕。有諸侯的幫助,周王室幾乎瞬間就得以重建。那些好運氣的戎人想一下子滅掉周王室,沒那麼容易!
這就是分封制的好處。
從法理上來說,諸侯的出處,諸侯占有封國的合法性來自于周天子,正是周天子分給他們土地與人民、權力。因此,他們有義務向天子效勞。周朝當初的這種政治設計也希望以這種分封的方式護衛周王朝。他們從商的滅亡中得出教訓,号稱大邑商的盛大王朝,被小邦周打敗後,就徹底玩完,周人覺得這太容易了,應該讓宗室兄弟和功臣建立諸侯國,衆星拱月,護衛周王朝,以保證周王室千秋萬代不變顔色。實踐證明,分封制雖然有缺陷,但在這方面的确起了作用,周天子雖然被殺了,但分封國還在,雖然小,但很多,他們都有義務恢複維持周天子的所謂德運。所以分封的紅利在。
分封制的确比郡縣制的王朝長命。所以《漢書》的作者班固在分析周的長命與秦的短命時認為,周在強大的時候,可以君臨天下,而在衰弱之時,還有五霸在下扶助,共同守護。周天子雖弱,但被認為是天下的共主,諸侯國的力量再強大,也不敢滅周。因此,周王朝曆時八百年。在他看來,周王朝的氣數超過了應有的期限,而秦王朝沒有達到應有的期限。因此,分封制有其優越性。分封制的國家都比較長命。
在古人看來,天下是家族的,因此,應當利益共享,這樣,内有至親骨肉輔佐,外設諸侯、藩屬封國護衛,對付内外的危機都有很強的化解能和适應能力。而秦王朝那樣的郡縣制,嬴政自稱始皇帝,卻不讓骨肉至親分享,讓子弟充當平民,因而一旦有變,就得不到支持,内沒有直系親屬以外的宗親骨肉分擔,外沒有血親外戚護衛,王朝命運不長是必然的。
當然分封制也有毛病。封國小了,封國的權力小了,像西漢末期,封國隻有征收賦稅供自己開銷的權力,起不到護衛朝廷的作用。而封國大了,權力大了,又會出現強枝弱幹的情況。而且分封制使得諸侯隻關心諸侯國内的事情,但不太關心宗主國的事情,因而不利于統一全國的力量,做大事情。但是,分封制王朝的壽命長卻是不争的事實。
當然,很多人不同意我的這一觀點,說漢、西晉、明也有分封,為什麼就沒有長久些呢,甚至,晉更是一個短命的王朝。關于這一點,見仁見智,我以為,上述王朝有分封,有些規模很大,但就其國體的實質不是分封制,而是帝制,是中央王權統一的郡縣制為核心、為基本。分封隻是一種補充,也就是說這道菜的主菜是中央集權下的郡縣制,分封隻是配菜,甚至隻是佐料。應該看到,分封制是一個整體系統,不僅有宗法制為其表裡,與其配套,還以井田制為其經濟基礎,而這兩種制度在春秋戰國以後就已經蕩然無存,經過秦漢三國數百年的發展,社會早已經失去了分封制生存的基礎。這個時候實施分封,隻能是為了解決應急問題的一時之計,本身不長久。像西漢,一是認為秦國二世而亡與郡縣制有關,因此以郡縣制為基礎再加少量的分封,希望能取長補短。二是出于政治利益的需要。劉邦在與項羽争奪天下的過程當中相對弱勢。他更需要争奪中間力量的支持。同時,作為帝制,加強中央集權的帝制、郡縣制本身又與分封的分權分利相沖突,這兩種菜其實是沖突的,把他們弄到一塊是不成熟的,是有問題的,最終一定是加強中央集權,削蕃或限制封國的權利。在周代,不可能發生西晉八王之亂那樣的皇族為争奪中央政權而引發的内亂。
這是分封。
其次是宗法制度和宗法意識。宗法制度和宗法意識,從制度上保證了權力交接、政治傳承和政治秩序的穩定。宗法制度可以理解為統治階層的繼承法,也是繼統法,它的核心是嫡長子繼承制。為保證嫡長子繼承,必須嚴格區分嫡庶。“嫡子”是天子的正妻所生的孩子,其中的長子是血緣最親、血統最近的,因而是唯一合法的繼承人。天子世世相傳,每世天子都是嫡長子繼承父位成為下一代天子,奉戴始祖,是為“大宗”。而其同母弟及其庶兄弟則封為諸侯,是為“小宗”。每世的諸侯也是由嫡長子繼父位為下一代諸侯,奉始祖為“大宗”。他的諸弟封為卿大夫,是為“小宗”。每世的卿大夫也是嫡長子繼父位為下一代卿大夫,奉始祖為“大宗”,他的諸弟為“士”,是“小宗”。士的嫡長子仍為士,其餘諸子為庶人。這種宗法不僅用于同姓,異姓諸侯也是這樣,周人由于同姓不通婚姻,所以這些異姓諸侯與周人往往結為姻親,實行宗法,互為伯舅、叔舅。這樣,奴隸主貴族就通過宗法制度建立了一套周密的統治網。網狀的形成對于政治體系的穩固有重要的作用。
可以看出,除周天子外,所謂大宗小宗是相對的,比如,諸侯對周天子是小宗,但在其封國是為大宗。卿大夫對諸侯為小宗,但在其采邑是為大宗。“有百世不遷之宗,有五世則遷之宗” 。因為大宗的始祖隻能有一個,凡大宗必是始祖的嫡系子孫。大宗永遠是大宗。而小宗一般五世而遷,“别子為祖,繼别為宗,繼祢者為小宗,有五世而遷之宗,在繼高祖者也;是放祖遷于上,宗易于下,尊祖故敬宗,敬宗所以尊祖稱也。庶子不祭祖者,明其宗也。” 别出的宗族或宗其高祖、或宗其曾祖、或宗其祖、或宗其父,由于族類繁衍的結果,别子為宗,分家出去,另立門戶的人越來越多,小宗也就不斷增加。
宗法制度與宗法意識在周人所重視的祭祀制度上也加以體現并強化。舉例來說,周武王姬發和衛康叔都是周文王的嫡子,是親兄弟。但周武王是在世的嫡長子、是為大宗,繼承為天子,而衛康叔則受封于衛,成為諸侯,是為小宗。從血統上來說,周武王與衛康叔是兄弟關系,但從政治上講,則是君臣關系,周武王有祭祀文王的特權,衛康叔是沒有這種資格的。衛康叔隻有在天子的統率之下,才能參加文王的祭典。這樣做的目的就是讓衛康叔明确自己的角色。所謂“庶子不祭祖者,明其宗也”。衛康叔受封衛國後,是衛國的始祖,“别子為祖,繼别為宗”。在衛國内,又是大宗。衛康叔的嫡長子繼承為諸侯,所謂衛國國君,而被分封為卿大夫的衛康叔的其他兒子,又變成了小宗。在衛國,隻有衛康伯及其嫡系子孫才有祭祀衛康叔的特權,他的弟弟們隻有在他的率領之下,才能參加祭祀衛康叔的祭典。卿大夫和士的關系,也是如此。這裡我沒有舉魯國周公,雖然周公更家喻戶曉,但也因為周公的緣故,魯國有效祭文王的權利,是個特例。從此可以看出,魯國在諸侯國中的地位。
宗法制度和宗法意識強調共同的祖先,然後在共同祖先的前提下,求傳承、求發展、求延續。一般情況下,在天下紛争的亂世,天子、皇帝不行了,八方豪傑可以自己發展争當天下的老大。但是在宗法制的語境中,八方諸侯們卻隻能當家裡的老大,而不能做家長(天子)。因為不要忘了,分封是建立在宗法基礎之上的,這些諸侯國大多數與天子同姓,他們是周天子身上拔出的毫毛,這些諸侯國的祖先大多數是天子的兄弟或叔伯,周文王、周太王是他們的祖宗,他們共有一個祖先,周天子是這些諸侯國祖宗的祖宗或祖宗的正宗傳人,親不親,打斷骨頭連着筋。更何況自己本身就是周天子身上的毫毛,如果周天子這張皮不存在了,那麼,皮之不附、毛将焉存?既然是姬姓諸侯,又怎麼能不維護天子這個正宗的傳人呢?那樣是無法面對先祖的。祖先是神,神是不能對不起的,更是惹不起的。因此,隻有宗法意識還在,宗法制度還能發揮作用,即使周天子倒了,他們也有義務把天子扶起來,而不是取而代之。
第三,禮樂制度與禮樂文化。表面看,禮樂制度就是一些禮儀以及與禮儀相協調的音樂、舞蹈形式。其實它卻是周代政治制度、政治穩定的重要内容之一,周朝能延續八百年,禮樂制度與文化功不可沒。宗法制度、分封制度确立了天子諸侯卿大夫士人各自在統治階層上的角色、位置,周朝這出大戲要演出成功,必須讓天子諸侯卿大夫士人明确自己扮演的角色,明确各自的性格特征、處事方式和行為規範,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通過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訓練、熏陶,養成教育,通過禮儀、通過行為舉止及其所享有的音樂權力明白自己的角色地位,周朝這出劇對于自己所扮角色的角色期待,以指導自己的角色扮演。如此,天子像天子,諸侯像諸侯,大夫像大夫,士人像士人,如此,雖不能說這出劇能有多大的成功,但一定不會搞砸。禮樂制度有強大的塑造功能,在春風化雨、潤物無聲般的養成訓練中,内化了親親、尊尊的意識,設定了嚴格的行為舉止的邊界,使之不能逾越。如此,不僅自己内化了這種思想意識和行為規範,而且一旦有人逾越,則必然群起而攻之,不僅從物質上肉體上消滅之,而且從精神上、思想上、道德上批判之,使其遺臭萬年,永世不得翻身。因此,禮樂不僅是一些禮儀、一些規定動作和音樂舞蹈形式,還是一種文化。既是認知文化,又是規範文化。因為既是認知文化、又是規範文化,因此,它起着規範人的行為,維護社會秩序和思想意識的強大的洗腦作用。禮樂是宗法制度的外包裝,禮樂依附于宗法等級制度,沒有宗法等級制度,禮樂也就沒有靈魂。宗法等級制度強調尊卑貴賤,核心是尊尊、親親,禮樂就依照這個理念與要求制定了一整套的規定動作與儀式。這些規定動作與儀式成為一種不可逾越的規範,而它一旦上升為規範,就從外部加固了宗法意識和等級制度。因此,禮樂與宗法互為表裡。摧毀了宗法,但禮樂制度還在發揮作用,那麼,宗法制度就還能輸血,還有生命;摧毀了禮樂制度,但宗法意識、等級制度還存在,禮樂制度就還能輸血,還有生命。西周滅亡後,宗法和禮樂制度都還存在,都在發揮作用,因此,天子雖然弱,他還是天子,還需要像尊崇父親一樣的禮儀去尊崇他。即使到了春秋末年,所謂禮崩樂壞,還有人以克己複禮為己任,拼命維護這種制度。所以要想讓周王朝徹底歇菜,必須讓宗法禮樂制度徹底歇菜。禮樂既是宗法的外包裝,那麼這個包裝一旦被固定,就像水泥一樣加固了被包裝的東西。隻毀掉外粉刷,牆不會倒塌;要毀掉牆,水泥必須開裂。
最後是德,所謂的天命觀。天命觀從意識形态、宗教信仰和神道方面強化了天子的神聖不可侵犯性。天命觀是周公建立的邏輯。宇宙間天為大,天主宰一切。但天并不直接管理人間。上天從人間選擇有德之人為自己的長子,代替他管理天下,這就是天子。天子之所以是天子,因為他有德。“皇天無親,唯德是輔”。民心無常,唯惠是懷。天子的授權來自于天,替天行道,給百姓帶來德、惠,帶來雨露陽光。而要替代或取代現在的天子,一要有德,就是有百姓的擁護。二要從天那裡獲取授權。周天子曾經很有德,或貌似曾經很有德,雖然幾百年後,這個天子已經越看越假了,但他還是天子。而要想從天那裡獲取授權替代現有的天子,必須先在人間掃清所有的障礙,否則,不得到天下絕大多數百姓的擁護,不通過武力打敗強大的競争對手,獲得絕大多數諸侯的認可,天是不會認可的。而這個過程中,周天子雖然很弱,但仍然是天子。
周天子
所以,雖然東周這五百年裡,天子越來越不像天子,宗法的輪子、禮樂輪子、分封的輪子先後出了問題。三個輪子,甚至有時兩個輪子,跌跌撞撞維持了周朝這輛車沒有完全抛錨歇菜。最後,三個輪子徹底不行了,天命的輪子也就跑到别人車上了。
因此,進入東周,盡管周天子越來越不像天子了。但他周天子還能演,他真的好想再活五百年,他還真的又活了五百年,這真是一個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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