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人工智能即将颠覆世界的讨論不絕于耳,而“具備自我意識的、失控的機器人”成為文藝作品經典形象這一現象,也反映了人們對技術奇點臨近的下意識的恐懼。日前在上海美琪大戲院上演的、由瑞典裔荷蘭導演Jakop Ahlbom創作執導的荒誕喜劇《一主二仆》(Lebensraum)戲谑地将這個設定搬到了舞台上:兩位性情古怪的發明家在一間單身公寓裡同居,因生活單調無聊而發明了一位機器木偶女仆,平靜的生活就此改變。
Ahlbom早年曾在阿姆斯特丹戲劇學校(Theater School in Amsterdam)接受默劇培訓,他在接受界面文化(ID: BooksAndFun)專訪時表示,自己對默劇感興趣,是因為他雖然不是一位作家,但也有講述故事的沖動,而他的方法就是通過身體和視覺。他與《一主二仆》的女主演Silke Hundertmark在這所學校相識,Hundertmark為專業舞蹈演員,兩人一拍即合,開始創作“用身體表現戲劇性”的戲劇。
提到默劇,許多人會第一時間想到曆史悠久的啞劇(pantomime)。“啞劇”一詞源于希臘語,意為“模仿者”,啞劇是一門起源于古印度和古埃及的表演藝術,後傳入歐洲,在古希臘、羅馬等地逐漸演變成用姿勢動作表演劇情的戲劇形式。啞劇通常要求表演者用身體實現最大的表現力,且有靈活的面部表情和手勢,舞台上甚至沒有裝飾和道具。
但Ahlbom強調說,自己的戲劇風格不能被歸類為啞劇:“我更多是強調用身體去表現和空間的關系,在戲劇學校時老師會教我們如何使用身體、如何表演,也會教我們如何創造事物,而這總是和如何用一種極簡的方式表現身體和空間的關系有關。”Ahlbom的戲劇并非完全摒棄台詞,事實上此前他創作過一些有對白的戲劇,但總的來說,他更感興趣的是如何創造脫離文本的情景,讓演員能夠在不說話的情況下表演,“我創造了一些情景,讓觀衆不會因演員不彼此交談而感到疑惑。”
在很大程度上來說,這讓默劇具備了更普世的理解基礎。在脫離話語之後,由肢體語言延伸出來的戲劇沖突直接擊中的,是觀衆在文化浸潤和社會規訓中形成的共識,而優秀的默劇創作者,懂得如何調配觀衆的社會潛意識,指出其荒謬不合理之處。
“叙事從觀衆熟知的、源于現實的動作開始,我将它們延展開來,變成近乎于舞蹈的狀态。這不僅僅隻是關于演員的動作,也是關于整個畫面,”Ahlbom說,“我是用整個舞台進行創作的,每一個部分都有其含義;表演既是身體性的,也和空間有關。這就是為什麼我也會同時設計一整套空間背景的原因,隻有這樣我才能完全地控制畫面。所以,我所謂的默劇不僅僅隻是關于語言本身,指的也是整個劇場,它事關演員們如何在空間中移動、如何表演、如何用動作來講述并喚起情感。”
但在舞台技術高度發達的當下,我們是否還有必要執着于默劇?Ahlbom認為,默劇并不意味着“過時”。《一仆二主》是向美國默片大師巴斯特·基頓(Buster Keaton)的緻敬之作,基頓的作品雖已年代久遠,但仍令人興奮,即便在技術層面也是如此。“他總是突破常規,這讓他即使到了今天也不過時。在身體喜劇方面,沒有人能超越他。”
為了體現出更摩登的時代感,Ahlbom在繼承了默片時代現場配樂的傳統之餘,還邀請荷蘭另類搖滾樂團Alamo Race Track擔任現場伴奏。值得一提的是,兩位樂手并非隻承擔配樂的工作,他們實際上也是表演的一部分:兩名樂手身穿與牆紙花紋相同的服裝,在背對觀衆時“隐身”,在正對觀衆時奏樂演唱,并随着劇情的發展不斷走動變位,甚至變裝參與表演。樂手告訴界面文化,表演歌曲的歌詞不完全和劇情相關,但可被視作為該劇增添了一個額外的層次。他們不是單純地為靜默的舞台增添趣味的輔助角色,他們也是參與叙事的一部分,不可或缺。
《一仆二主》的劇本及舞台設計靈感源于基頓1920年的經典短片《稻草人》(The Scarecrow)的開頭場景:兩個男人面對面地坐在一張長桌的兩端吃飯。餐桌上的導軌上放着面包籃,輕輕一拉就能滑到其中一人面前;餐桌上空吊着各式調味料瓶——又一個無需麻煩他人就能自取所需的道具。
“我想通過這部劇去展現基頓的思考方式。我借用了《稻草人》開頭的場景,然後就停留在了這個場景裡。我還引用了他在其他電影裡用過的橋段和表演特技。我們以那兩個男人為原型創作了這個故事。他們一起生活,但覺得還是缺少了些什麼,因此創造了一個木偶,故事是圍繞着二人如何應對他們賦予生命的這個木偶展開的。”Ahlbom說。在上海的演出中,Ahlbom親自出演了男主角之一,他笑着說,自己演的是那個更像巴斯特·基頓的矮個子。
戲名如畫龍點睛般暗示了故事内核。“Lebensraum”是個德語詞彙,意為“生存空間”。1897年,德國地理學家拉采爾提出國家有機體學說,并提出了“生存空間”的概念。他利用生物學概念與當時流行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将國家比作具有生命的有機體,指出國家與生物一樣需要一定的生存空間,而一個健全的國家透過擴張領土來增加生存空間是必然且可取的。
就本劇而言,Hundertmark認為,“生存空間”指的既是兩個男人創造的、一個自給自足的狹小生活場所,也是指這種已成為定式的生存狀态的破壞,“她(木偶)可以被視作是一個入侵者,或者至少是那個将一切颠覆的人。從那個角度來說,她打破了他們共同打造的那個名為生活的機械齒輪,幹預了它”。
Hundertmark在劇中展現出了高超的身體控制技巧和表現力。身為機器人,她的軀體僵硬笨拙,無法平衡自身,被男主人随意擺弄操控,似乎完全受重力支配(在她惟妙惟肖地模仿機器人體态做出危險動作的若幹瞬間,現場觀衆不禁驚歎)。
然而觀衆很快就會發現,劇中三人的關系并非如此一目了然:看似無意識的女仆實際上有了自己的意志,在外表上她有着正常人的膚色,身着黃裙,甚至比面孔塗白、一身黑白裝束的主人更像人類;女仆不按既定程序行事,反襯出做事規矩的兩位男主人呆闆如機器一般;一位男主人對女仆産生了微妙情愫,并逐漸展露出愛慕、羞恥感等人性本能,而另外一人則堅持女仆的服務功能,兩人開始為争奪女仆控制權而大打出手。
這是對人工智能進化為自由意志,脫離人類掌控的恐懼?還是對男性自以為是地妄圖操控女性來滿足其欲望的嘲諷?Ahlbom不想用《一仆二主》給出一則确切答案,而是邀請觀衆做出自己的解釋:
“在北京演出時人們提出了人工智能的話題,而當我們創作這部劇的時候,我們想的是匹諾曹。在美國,人們注意到的是女權主義以及女性角色是如何面對男性的。所有這些都可以說是本劇讨論的話題。
我很害怕很具體地描述故事主旨,這的确可以說是一個關于女性如何在男性主導的世界裡解放自我、獲得成為本初自我的權利的故事,也向觀衆展現了男性如何體現自己的控制欲的。劇中是兩個男人創造了一個女人,就好像《創世紀》中亞當創造了夏娃一樣。
我們試圖創造一個和自己相同的生命,那樣的話我們如何才能看出區别?這也令我很感興趣。什麼是生命?誰能夠變得比人更像人?人類也可以變得非常邪惡,發起戰争或殺戮他人,那樣還有什麼人性可言呢?探索生命本質、理解周圍世界的舉動是不是更像人類呢?所有這些問題都包含在其中,我創作的故事《生存空間》探讨了上述這些問題。但這是我的想法,是否認同要取決于你自己是怎麼看這部劇的。我試圖做的是創造一個清晰的場景——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讓我得以用它來讨論所有這些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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