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草一點露（八十三）

作者 安之

引子———

如果我們能夠遠走高飛，别忘了扶着我們邁出人生第一步的人，同樣感謝給了我們一雙有力翅膀的恩師。

有故鄉那一雙雙鼓舞、期盼的殷切望眼，我們無論身在何方，總是如沐春風。

〈八十三〉

千裡寄鵝毛，禮輕情意重。在德國慕尼黑攻讀博士的征遠，除了收到女朋友何芳燕寄來的手織毛衣、圍巾外，還經常會收到故鄉恩師何正新寄來的蛏幹、鱿魚絲、龍眼幹等老家的土特産。讓獨處異國他鄉的小夥子，能夠品嘗到家鄉的美食，味蕾上綻放着數萬裡之外故土的滋味，滿滿的回憶全是萬神廟村的山山水水。

前些天恩師寄來的兩斤幹蕃薯片，郵費竟然高達36元，而一公斤幹蕃薯片的售價還不到3元！啟開包裹後，小夥子的淚水就一下子模糊了雙眼。隻有做為父母才能夠充分地了解兒女的情愫與思緒，而恩師何正新像父親一樣，知道這一口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故鄉粗糧，一定會撫慰征遠那因思鄉而澎湃的心海。

小學五年級在恩師家寄讀時，那次夜裡暴雨中搶收蕃薯片，自己迷路走失的情景，又浮現在眼前。

那一年蕃薯喜獲大豐收，恩師、師娘以及何平（恩師的女兒）在田地裡忙得顧不上三餐。征遠一放學回來，就加入繁忙的田間勞作中。農忙時，多個人就多份力量，哪怕是這個文弱小書生，挑個小擔子搭個手也是幫襯呀。

恩師家中的地窖已經堆滿了蕃薯，廳堂邊、走廊上也堆着像小山丘一樣的蕃薯。遇到這樣的豐收年景，村裡人往往會将地裡刨出來的蕃薯，在壟上放一張長條凳，凳子上架一把“薯元推”（一種切蕃薯片的農具），凳子下放個大籮筐接着切好的蕃薯片，每片厚度在一厘米左右。接滿兩筐後，就把蕃薯片挑至風口的大斜坡草坪上晾曬。曬幹後收進跟小征遠差不多高的大陶缸裡儲存，做為來年一家人的口糧。

何平小姑娘負責傳遞剛刨出來的蕃薯，師娘推切蕃薯片，恩師挑到草坪上倒出來，征遠把蕃薯片攤開并擺在斜坡上。四個人分工明确，配合默契。通常蕃薯片風吹日曬四、五天，就成了又脆又硬的幹蕃薯片。有經驗的農民伯伯會拿起兩片來對敲，發出“咔咔”的響聲，說明可以收拾回家入缸了。

天有不測風雲。深秋季節，南方大山天氣很少會下雨。各村各戶的蕃薯片曬得滿山遍野都是，空氣中彌漫着甜絲絲澱粉的芳香。因為蕃薯片實在太多且屬于低賤的粗糧，晚上晾在山坡上不會有人去拿，更别說偷了。恩師家的蕃薯片晾曬的第二天夜裡，征遠剛寫完作業，準備洗漱睡覺。随着主屋師娘一聲高呼：“落雨啦！”穿着睡衣，抓起兩塊大塑料薄膜，就往兩公裡外山上晾曬蕃薯片的草坪上奔去。恩師挑着一擔空大籮筐，二話沒說沖進雨簾中。征遠不知所措，到主屋去喊何平，讓她帶路去山上幫忙。因為那條山路昨天他才走第一回，不太熟悉。但何平睡得正香，那架勢就是天塌下來都醒不了。征遠隻能從大門後的牆壁上取下一個大鬥笠，頂在頭上，憑借着印象，向山上摸去。

何正新搶收兩籮筐蕃薯片挑回家，倒在廳堂上。準備再出門時，看到偏屋的門是開的，拉亮電燈，床上空的。馬上折回主屋推醒女兒，何平睡眼惺忪，不知發生了什麼。

“征遠肯定出去找我們，想幫忙搶收蕃薯片了。這昏天暗地黑燈瞎火的，迷路了怎麼辦？”何正新判斷後便放下籮筐，出門尋找征遠去了。這時雨越下越大，山上師娘遲遲不見老何來挑她已經收攏堆積起來的蕃薯片，急得直跺腳，就跑下山來，準備向老何開火。何平的瞌睡蟲早已被吓跑了，她告訴媽媽：“征遠哥哥想幫忙收拾糧食，一人跑出門找你們，可能走丢了，爸爸尋找他去了。”

“這毛娃，人生地不熟的，成心添亂嘛！”師娘是個心地十分善良的農村婦女，雖然不識幾個字，但對老何像親生兒子一樣照顧栽培征遠，她是理解與支持的。而且征遠這個孩子乖巧聽話懂事，她也打心底裡喜歡，視如己出。師娘到主屋換掉濕睡衣，再次溶進雨中，也去尋找征遠。

何正新呼喚征遠的聲音，被嘩啦啦的大雨蓋住了；師娘尋找征遠的叫喊聲，被轟隆隆的雷聲壓下去了。傾盆大雨怎麼也澆不滅夫妻倆焚燒的心。何正新很自責，如果孩子有個三長兩短，到時候怎麼向征遠爺爺來興老人交代？

一夜無眠尋找，一夜雨中狂奔，一夜心驚膽顫。夫妻倆饑寒交迫，一身雨水一身泥土，孩子仍然沒有着落，更沒有任何音信！

直到第二天下午，雨逐漸停了，北山頭半空中的烏雲也開始散去。在離家近十公裡的一個山坳中，驚慌失措的小征遠撲進何正新那濕漉漉的懷中，嗚嗚咽咽地哭着。

來年一家子的口糧———蕃薯片，隻搶回那一擔，其餘的全被山雨沖得無影無蹤。

慕尼黑大學醫學院附近的公寓裡，征遠從恩師寄來的幹蕃薯片中，取出一片，用牙直接咬下一塊，放嘴裡頭“嘎嘣嘎嘣”地咀嚼起來。幸福、滿足、思鄉、感恩的情緒一并襲上心頭，

小夥子取出當年恩師贈送的筆記本，默寫下唐代李商隐的《無題•相見時難别亦難》詩句———

相見時難别亦難，

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

蠟炬成灰淚始幹。

曉鏡但愁雲鬓改，

夜吟應覺月光寒。

蓬萊此去無多路，

青鳥殷勤為探看。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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