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隻有一種英雄主義
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後依然熱愛生活”
守仁居正的噩夢是從幼兒園開始的。
他記得園裡有位女老師,人前人後有好多副面孔。她喜歡扇學生耳光,罵長得漂亮的女孩子是“婊子”,也會在小房間裡解開外套,讓學生摸她的胸部。
守仁居正不懂這樣的區别對待意味着什麼,隻是越來越内向壓抑,長年遭受校園霸淩也不敢反抗。直到那天,看到曾經的幼兒園男同學,像當初撫摸老師胸部一樣性騷擾女同學時,他直接沖了出去……
一名校園霸淩的受害者、見證者、救助者,如何對抗隐秘的暴力?
以下是守仁居正的自述:
講述者|守仁居正
編輯|糖果
會“變臉”的幼兒園老師
4歲之前我在農村老家生活,日子過得無拘無束。後來父母工作變動,我便跟着他們進了省城,進入了黑白電視裡的那個“人間天堂”一樣的世界。
城裡的街道幹淨又寬闊,馬路筆直,車來車往。我們住的院子也漂亮,房子建得整整齊齊,像昂首挺胸的士兵在等待首長檢閱。因為工作繁忙,父母決定把我送進托兒所,他們說,那裡的孩子大多都是體制内的子弟,個個聽話懂事,老師也親切友善。
我被寬寬大大、亮亮堂堂的城市迷住了,萬萬想不到那裡就是我噩夢的開始。
我并不淘氣,是很安靜的那種孩子,之前在農村,每天就是吃飽飯、看看鳥、看看電視,從未和任何人發生過矛盾。可沒想到,入學第一天我就挨了打。
那天,同學黑娃可能因為想媽媽,一直在哭,怎麼哄都哄不好。我坐在他旁邊,受他的情緒感染也開始哭。我們倆旁若無人,越哭越兇,然後突然聽到“啪啪啪啪”四聲,臉頰就開始火辣辣的疼。
我被打懵了,一擡頭,看見一位身材高挑、特别漂亮的女老師,正惡狠狠地瞪着我們。她說,“再哭的話中午就不要吃飯了!”大概是被這句話吓住了,我倆瞬間收了聲,眼淚也奇迹般地憋了回去。
很快,像要躲着誰似的,老師領着我們兩個人到了洗漱間,把我們臉上的淚痕都洗幹淨,還塗了郁美淨之類的香香。我記得那雙手很溫暖,又長又細又白。我盯着他一言不發,想不明白,這樣的一雙手,打起人來怎麼那麼疼呢?
後來我越來越發現,那位漂亮的女老師可真是奇怪,她好像會變臉似的,一會兒一個面孔。
她經常會對女生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說某某女生長得醜,像《動物世界》裡的獅子或者大猩猩一樣。如果是長得好看的女生,老師的話就會更難聽,說她們是“萬人騎的小騷貨,長大也是個婊子,長那麼好看給誰看”,然後“啪啪啪啪”又是幾巴掌。
那時候年紀小,老師說的很多話我其實根本不知道是什麼意思,隻記得女孩子們的淚水,和教室裡的哄堂大笑。
可對待某些同學,老師又會表現得格外“溫柔”“包容”。
那天,我抱着床單去水池,無意間瞥見了屋子裡有一大一小個人,是那位“溫柔”的女老師和我的同學于童。
我看見,老師把外套給解開,讓于童用手觸摸她的乳房。于童不敢,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她就把他緊緊抱在懷裡,握着他的手往自己胸上放……
我當時驚呆了,完全搞不清楚這是什麼狀況。隻是覺得這小子的待遇真好啊,我們不聽話,老師隻會賞我們幾個耳光,可是不管是尿床還是不聽話,于童好像真的從來沒有挨過打,還得到了老師這樣的“安慰”。
那時候,我絕對想不到,老師的這個舉動已經埋下禍根,影響了幾個孩子此後的命運。
當受害者成為加害人
因為在幼兒園裡長期受到老師的“嚴格管理”,父母也不在身邊,我性格越來越内向,見到生人不敢說話,受了委屈也不敢表達。
不管是在學校還是小區裡,我這樣的悶葫蘆,慢慢就成了同齡人可以随意霸淩的對象。很多打人的孩子就是我曾經的幼兒園同學,打人的方式基本是扇嘴巴子,眼神、髒話像是一個模子加工生産出來的——都是一個老師教出來的,這是他們最熟悉的壓制别人的方式。
這些委屈我都沒跟父母說過,說了有什麼用呢?在大人眼裡,這都不是什麼大事,一起喝個酒,黑不提百不提就結束了。更何況,我們的父母都是一個系統裡的,涉及到上下級問題,有些話更不好對外說了,說不定還被認為是我自己惹是生非,額外再領一頓父母的混合雙打。
日子就這麼按部就班地進行着,挨打,忍着,挨打,忍着。我從不告訴任何人自己受的委屈,也沒心思關心周圍人的處境,直到于童又出現在我的生活中。
初中時,我和于童又成為了校友,沒什麼交集,隻是經常聽說他的風雲事迹——開學沒幾天,他就憑借拳頭成為了初一年組的“一哥”,整日騎着輛沒有牌照的三輪摩托,帶着他的小跟班在學校裡面橫沖直撞,沒人敢管。
那時候我們班上還有我的另一位幼兒園同學,叫姗姗,是一個長得非常漂亮的女孩。有一次早自習,我發現她坐在座位上哭,不知怎麼立刻聯想到早上進校門的時候,于童撞了她一下,還拽了她的書包帶子。後來我悄悄問姗姗是不是于童欺負她了。她什麼都沒說,趁着身邊沒人快速把領口拉低了給我看了一眼,有很多紅色的抓痕。
我問是不是于童幹的,她點點頭,又開始沉默地流眼淚。
直覺告訴我,于童晚上肯定還要再欺負姗姗,放學後就悄悄跟在她後面。沒想到剛到胡同口,姗姗就被于童和他的三五個小跟班直接拖進胡同裡去了。我躲在牆壁後悄悄看,我姗姗的上衣已經被脫光,于童跟他的同伴,竟然在用小時候幼兒園老師教他的那個手法在摸姗姗的胸部!
姗姗痛苦不堪,一直在掙紮躲避,大概是被狠狠地捏了一下胸部,她發出了特别痛苦的叫聲。
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可能是多年來被打罵、欺侮的情緒需要一個出口,我腦袋一熱,直接沖了出去跟于童扭打在一起。他的跟班從地上撿起一塊闆磚砸在了我頭上,血像沒有擰緊的水龍頭,從額頭上順着我的鼻梁開始往下滴。
大概是被血吓住了,于童和他的手下都停了下來,沖着我扔了一句狠話:“明天我活埋你”,然後就跑了。姗姗坐在地上,雙手護着胸前,一直在發抖,有個好心的阿姨路過給她披上衣服後,她才開始沉默地整理儀表,一邊擦眼淚一邊往家裡走。
我腦袋也一片空白。血順着我額頭一直滴,流到嘴邊,舔一下是鹹的。我覺得自己的生命也快走到盡頭了,身心反而有一種特别輕松的感覺——
這麼多年,我挨過很多次打,但這次不是因為自己慫,而是為了保護别人受了傷。我覺得自己值了!如果我死了的話我就是英雄。
被毀掉的一生
挨打的第二天,我抱着必死的心情去上學,甚至寫了一封遺書帶在身上。我在等待于童的報複。
就那樣惶恐地過了半個月之後,我忽然得到了一個消息:于童死了。
聽說,于童喝完酒騎着跨子在公路上超車,跟其他的車發生了刮蹭,三輪摩托發生了翻滾,被後面過來的車輛直接碾壓,昏迷好多天後不治身亡。
那一瞬間,我确實有種慶幸的感覺,慶幸我沒有死,沒有被人活埋。他消失這些天裡,我常常以為他會像職業殺手一樣躲在暗處伺機把我綁走,我從此就杳無音訊了,我的父母可能永遠都不知道我去哪了。
可是随着年紀增長,我越來越覺得,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悲劇。
姗姗越來越沉默,甚至還會故意躲着我,好像隻要看到我,就會永遠被困在那個胡同裡。也沒有任何人為她那天的遭遇讨回公道,在我們父母所處的那個生态系統裡,除了公平正義,還有其他不得不遵守的規則。
後來,姗姗跟着家人去了國外,成了帶發修行的居士,始終是單身。
于童永遠地離開了。随着年齡增長,我對他的态度,也由憤怒、不屑慢慢轉變為了可憐。他的确做錯了很多事情,可他是如何變成那樣的呢?
從小到大,他可能隻是别人眼裡的一個工具,下邊的人為了讨好他的父親,一直在無底線地縱容他。在最該接受教育的時間裡,他沒有樹立起是非觀,把打架、逃課、飙車、欺侮女性視為尋常事。
作為霸淩者,他毀了姗姗的一生。可他自己,又何嘗不是畸形成長環境的受害者?
我越來越覺得,在隐秘的角落裡,校園霸淩者和被霸淩者同樣需要得到拯救。
噩夢重現
帶着那些内心的創傷,我努力地讓自己成為更好的人。我今年36歲,考上了軍校,讀了雙博士,還因為表現優異被一路提拔進京。我擁有了溫柔的妻子、可愛的兒子,生活得安全體面。
但那些記憶并沒有消失,它像一根刺,深深紮在我心裡,并影響着我的思維和行為方式。直到現在,遇到事了我的第一反應就是自己先去忍,而不是尋求解決方式。我一直在試圖去掰正這種影響,但是掰正第一反應太難了,我需要一生去擺脫校園霸淩的陰影。
更讓我絕望的是,我經曆過的痛苦,居然再次發生在我的兒子身上。
那天,有位母親在幼兒園的家長群裡問,有沒有發現孩子在家有些怪異舉動,她懷疑孩子可能在幼兒園裡被打了。我立刻和兒子視頻通話,沒想到他不僅确認了這個說法,還模仿了老師打人的動作和手勢。
我找其他家長去核實這個事情,孩子們一開始都不說實話,後來被家長用紙杯蛋糕引導才承認,确實被老師打過,而且所有孩子說出的被打情形幾乎一模一樣。
我後背發涼,根本不敢相信這樣的事情會發生在北京的幼兒園裡。我受過這樣的苦,絕不允許我的兒子再深受其害。
我和其他家長一起去找園長,對方态度不明,先是保證絕沒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又請求給他一點時間内部調查,後來又直接報了警。可是老師打孩子不會那麼重,身體上的痕迹找不到,心靈上的傷害無法衡量,取證艱難,警方調查了三周,遲遲沒有明确結論。
家長們對監控不抱希望,也不願意花費那麼高的時間成本,很多人帶孩子轉園後也就不再參與維權之事了。甚至有些人覺得我們這些堅持要說法的家長是在無理取鬧。在他們看來,每個人都有情緒好和情緒不好的時候,孩子淘氣的時候上去給兩巴掌踢兩腳是很正常的,沒有不打孩子的老師。
小時候的無力感再度襲來。三十年前,面對校園霸淩,我不敢反抗;三十年後,相似的事情在我兒子身上重演,我依然找不到最優解。
我承認大環境已經有了很多改善,一旦出現相關問題,警方、教委都會及時介入,這是建立在我們這一代人的血淚上的進步。可是,受制于維權成本、社會文化,還是有很多父母把校園霸淩看作簡單的“磕磕碰碰”,還是有很多人把維權視為“小題大做”,這讓我怎麼能不痛心,怎麼能安心?
9月,又有一批小朋友,要背着書包蹦蹦跳跳地走進幼兒園裡。這是北京最美的季節,陽光燦爛,微風拂面。我真心希望,孩子們能永遠生活在陽光下,健康快樂地長大。
我也想告訴家長們,不要隻是想着拼命給孩子提供好的物質條件,拼命托關系把他們塞進所謂“好”的幼兒園,更要多聽聽、多觀察孩子的狀态,做孩子們可以信賴、求助的對象。不要讓孩子因為求助無門而成為受害者,也不要因為教育缺位而讓孩子淪為加害人。
治理校園霸淩需要全社會的努力,家庭應該成為這堵防護牆的第一塊磚。
-END-
文章轉自北京青年x涼子訪談錄同名公衆号:
被霸淩多年後,看到女同學被扒掉上衣,我沖了上去……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