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雍也
近日,閱讀輯錄劉道平先生700餘首詩詞的《三聲集》,意外進入到一段頗為愉悅的讀詩之旅。其詩見風雅見比興,見美頌見諷喻,見風骨見性靈,見豪放見婉約。珠玑滿眼,美美與共;佳篇叠現,洋洋大觀。讓人既有藝術的享受,又有情感的激蕩,還有思想的收獲。是真詩,是好詩,是妙詩。其詩恰如孔子論《詩經》:“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深合王國維先生論詩語:“入乎其内,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緻。”
在我看來,其詩有兩大非常突出的特點:憂樂天下、關心民瘼的悲天憫人情懷,笑人笑己、百事可樂的幽默諷喻精神。
憂樂天下、關心民瘼的悲天憫人情懷
既有國之大者橫于眼,也有民之憂者念于心,這裡重點談談詩中的為民情懷。
“泥徑孤村冒雨行,打工人去暗心驚。幾多觸目幾多歎,一半抛荒一半耕。孫傍柴門呼客到,翁停竹帚帶愁迎。脫貧事業談何易,不覺東山新月升。”(《訪貧》)這裡,訪貧所至區域的荒涼讓詩人觸目驚心,老百姓的愁苦讓詩人心動心痛,而他的優良作風也讓我們印象深刻:他和他的同志們就地研究脫貧工作,不知不覺已至新月初升。
在《夜宿皇家山》中,詩人寫道:“皇家山上果香濃,萬壑松搖薄暮風。仰首繁星追皎月,舉杯陳酒醉詩翁。才聞鉸子翻山富,更憫鳏夫坐地窮。一把鵝毛扇輕舞,心情豈在運籌中!”可以說,一頓飯吃得憂喜交加,“一飯三折”。自己雖然像《三國演義》中的諸葛亮(或蘇東坡筆下的周公瑾)羽扇輕搖,看似從容不迫,不動聲色,實際上心中對家鄉人民的脫貧緻富無計可施而憂心忡忡。
另一首《春節盼歸》寫道:“愁傍柴門望早歸,逢人怯問百千回。小名隻在喉中梗,立盡斜陽淚暗垂。”把一個老人在春節來臨前,在太陽落山之際,孤立柴門,久盼外出打工經年未回的兒(孫)歸來而不得的形象刻畫得入木三分,猶如一副動人心魄的油畫,充滿了深切的同情和深沉的悲憫。“感人心者,莫先乎情。”(白居易語)
這些詩歌,我們看得見他眼中的濕潤甚至噙着的眼淚,聽得見他的沉吟和歎息,感受得到他的憂慮關切和焦急,觸摸得到他的滿腹熱腸和一顆赤心。其情其意非常動人,讓人覺得大有杜甫“窮年憂黎元,歎息腸内熱”的憂國憂民之風。
笑人笑己、百事可樂的幽默諷喻精神
其詩有三趣:情趣,意趣,理趣。三刺:刺世象之惡,刺時事之謬,刺人性之非。這裡,重點談談其詩三趣。
情趣,多表現在叙寫生活之作。
“輕揩塵面振衣衫,更刮銀髯已再三。明鏡無聲相與笑,一身幹淨向人前。”(《晨洗漱》)在我輩司空見慣幾至于麻木不仁的洗漱中,作者幾筆勾勒了一幅嚴于律己、自尊自愛而又不乏風趣的自畫像,還讓我們看到一個老同志在鏡前左顧右盼、孤芳自賞的可愛形象。
在整治漏水屋頂中,作者寫道:“久安務要啟重修,預花銀兩約十萬。一聽使人腦殼暈,窮且丢人又現眼。一咬牙關學建築,打馬親征拼鐵骨。自做一回包工頭,管他人笑俗不俗。”這裡反映出的因補漏而引發的窘境,包括自己的拮據,“老将”迫不得已親自出馬、操刀上陣的“孤勇”,讓人忍俊不禁。在收拾整治老屋時,他甚至突發奇想:“再做黃粱夢,除非腦殼暈。”對自己老大回鄉,青春遠逝,不再适合做“榮華富貴”之夢進行了自我調侃。
“重逢已是白須生,執手驚呼用乳名。惹得兒童蒙嘴笑,狗娃叫起好難聽。”(《回老家》)截取一回鄉小場景,以書面語夾口語入詩,卻讓人感到特别親切美好而且妙趣橫生,顯示了作者抓取詩意題材的敏銳和詩性。
甚至,在詩人與惱人的帶狀疱疹(俗稱蛇纏腰)作鬥争中,都不忘浮想聯翩:“隻生惡毒紅鱗蟒,哪有溫柔白素貞?幸得良醫多法海,雷峰塔外又逢春。”把一個本讓人愁眉苦臉、病痛難耐的疾病,瞬間生得“佛妖相争風生水起”,讓人莞爾。
情趣是其天性的直接反映,反映出其對生活津津有味的咀嚼,更反映出其對生活的熱愛和熱情爽朗的性格。
此外,不得不提其中多處自嘲之作。如自嘲作詩不按聲律:“隔句同聲權作韻,單行七字号稱詩。”“自知補拙無天賦,紙碎千回亦打油。”我始終認為,自嘲不僅是一個人謙虛的表現,更是其清醒的表現,也是其富有情趣的表現,還是一個人自信的表現。
意趣,多表現在借景抒情之作。
“江澄見微波,一任夕陽磨。桡動舟中晃,蟬聞水底歌。晚風催奮進,絲網恨蹉跎。情與誰人道,歸程月滿坡。”(《舟遊通河》)景聲情義均美,也暗寓對蹉跎歲月的遺憾,對老年歲月的珍惜,且并非坐等年華老去,而有“老牛自知夕陽短,不用揚鞭自奮蹄”之意,人生态度積極。
“月佩小鐮鈎,河星競自由。可憐人已倦,一夢别三秋。”(《立冬将至》)詩雖短,卻神思邈遠,情味悠長,讓人頓生生命之思歲月之歎,堪稱短篇微制。
“戲指梨花雪滿山,自稱老叟不能前。牧童相顧一聲笑,問我瘋癫有幾年。”以童心童眼叙事、以童言童語入詩作結,寥寥數語,順手拈來,像速寫一樣勾勒出一個老頑童、兩個小頑童的形象。
再如:“曠野自為家,春風送嫩芽。無人通消息,同戴小紅花。”(《金桂》)春天一到,各處金桂都不約而同長出小手一樣的嫩芽;時節一至,無人告知提醒指揮,大家又“預備——起”,步調一緻開出小紅帽一樣的小花朵。小巧玲珑,意境天成,童趣盎然,非有詩性之人、赤心之人、機趣之人不能出之。
我們可以看到,這些詩有誠齋體等宋詩之味,即自然清新活潑有趣的一面。如楊萬裡“烏桕平生老染工,錯将鐵皂作猩紅,小楓一夜偷天酒,卻倩孤松掩醉容”(《秋山》),如葉紹翁“應憐屐齒映蒼苔,小扣柴扉久不開。滿園春色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遊園不值》)。
在詩人的眼中,一山一水一花一草都自有情韻。我們可以看到,劉詩也多有這些詩的趣味。可以看出,意趣是在具體行為和客觀事物中體現(發現)出來的趣味,是主觀與客觀交融而偏以客觀的表述。
理趣,多表現在托物言志之作。
作者對苦瓜寄予深厚的關切:“身柔心細小黃花,如玉從來不掩瑕。命苦更兼名在外,任他世上笑瓜娃。”這些小詩可以說是情理兼具,充滿了對品質優良、地位卑微的苦瓜(實為喻人)的贊美欣賞和鼓勵。而且,妙用四川話中的“瓜娃”意,一語雙關讓人會心一笑。
在詠栀子花中,作者寫道:“蜂蝶都誇眉樣俏,夢欲流芳,知向何人道?開落原來機遇巧,不能開竅何時了?”充滿對“年少”而“有為”,“小巧”而“懂事”的栀子花的憐愛關切、欣賞點贊,也借此告誡說明機緣巧合的重要,不悟此者為不開竅也。
在《詠都江堰》中,詩人尤有振聾發聩之語:“千秋郡守盛名傳,淺作長堤深鑿灘。魚嘴争流何太急,向前一步自然寬。”“向前一步自然寬”,論者多以為是詩家不願拾人牙慧故作奇語。我認為,詩人用意及其意義遠不止此:它一改國人凡事退後一步思考之思維定勢,一改道家之無為尚柔處下不争之認識定見,一改儒家之中庸态度,充滿站高望遠的理念,積極進取的意志和剛健有為的精神。以奮鬥之念,以進取之姿,以求索之志求突圍求發展求超越。實非語言之奇,實系思維之妙,見識之高,銳氣之盛,精神之振,信非斯人無斯語也!
在《詠地球》中,作者寫道:“宇宙千河漢,地球一粒塵。與生親日月,到死共風雲。異類仍相聚,同仁卻易分。良知心底有,何必扯牛筋?”将地球置于星河尚嫌渺小如塵,何況個人之于浩濣宇宙。那麼,斤斤計較有何益,争來争去做什麼?至于意氣之争、輸赢之争的扯牛筋,更是不值一提。以川人俗語“扯牛筋”入詩,寓大俗于大雅,寓小理于大道,讓人會心一笑的同時,也掩卷沉思。
此詩讓我們不由自主想起孔夫子的諄諄告誡:“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理趣是其好學善悟的反映,也是其哲學素養的反映(辯證法),更是其思維活躍的反映。從思維的屬性上說,這是一種可貴的創造性思維,是主觀作用于客觀而更具主觀性。可以看出,其與宋詩之理趣一脈相承:均由具體事物或行為出發,自然而然引出具體事理,且事理仍以具體事物或行為的某種特征繼言之。
如朱熹之詩:“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觀書有感》)由自然之景得自然之理;“昨夜扁舟雨一蓑,滿江風浪夜如何?今朝試卷孤蓬看,依舊青山綠水多。”(《水口行舟》)由自然之見得自然之識。
這些哲思之語,讓人茅塞頓開、豁然開朗,獲得生活與生命之悟之趣之樂。如與有宋一代以理趣著稱的詩比較,則有異曲同工之妙,而且往往更有“妙理”(因其理多超出常理),更有“奇趣”(因其幽默精神)。
情趣是詩人表現出來的趣味,意趣是詩人發掘出來的趣味,理趣是詩人領悟出來的趣味。
風雅比興,美刺精神,風骨性靈,豪放婉約,“根情,苗言,華聲,實義”(白居易語)……可以看出道平先生對中國文學傳統的學習領悟和自覺踐行。這說明道平先生的詩歌創作是有深厚的來源和依托的,并非閉門造車和推敲苦吟。同時也可看出,其自抒機杼、獨出心裁。
個人認為,本詩集意義有三:一是傳承了詩經以來的現實主義美刺精神;二是深化了宋代楊萬裡誠齋體以來的活潑詩風,承繼并發展了宋代詩歌的理趣特征;三是創造了頗具特色的劉氏詩歌幽默。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文天祥《正氣歌》)。我要指出的是,其詩亦其滿腹情懷一身清氣所營造之朗朗乾坤也。遂亦為之謅詩一句:一腔清氣化霓虹,滿眼芳菲舞惠風。
作品:《三聲集》
作者:劉道平
出版社:線裝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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