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周政
獵手在俺村那方地叫敲山的。為嘛叫敲山的,無從考證。兔子神是俺村敲山的,他的真名實姓叫王志。
王志家輩輩是敲山的,他爺爺他爹都是打過虎的獵手,他的那杆火铳是他爺爺的爺爺傳下來的。王志打小就跟他爹打兔子野雞,冬天下關子關黃鼠狼。
日本鬼子來了,王志他爹一杆火铳護在村頭,十幾個日本鬼子硬是沒進了村,隻要往前走,他就打左腿,回身往回跑他就打右腿。結果遭來了大批的鬼子,對俺村屠村,把村民趕到沙河裡,逼他們交出打皇軍腿的土八路,要不就機槍突突了。那時,王志他爹還真不是八路,連個民兵都不是。
鬼子官的軍刀舉的老高,像根撥風的高粱。那刀一落下,村民真的就成了砍倒的高粱了。
就在這千鈞一發時,王志他爹站出來,笑眯眯地看着鬼子官的軍刀,笑眯眯地說:把他們放了,狗腿是俺打的。說話間,他依舊笑眯眯看軍刀。
軍刀下去刺了王志他爹個透涼,機槍也向村民無情地掃射。如果不是老二團趕來,俺村就絕戶了。
王志扛着他家的火铳跟着老二團走了。
八月十五解放俺村,王志一火铳把鬼子官的腦袋打成了蜂窩,給他爹報了仇,許司令給他戴了大紅花。
解放了,王志回家了,他左腳沒了。
王志分的地在青山底下,種的莊稼都叫野豬野兔吃了。
糟蹋土改,該死!
王志就扛着火铳看莊稼,漸而就成了敲山的。别看他瘸了一條腿,他打兔子那可是把手,什麼打高、打跟、打窩裡蹲,那可是手到貨拿。哪個山頭有幾窩野兔,幾窩野雞都在他的肚子裡裝的。家裡來了客人,他對客人說:你坐會兒,我去拿個肉來。說着,就拿火铳走了。一袋煙的工夫,他就提了野兔野雞回來。村人就送他這個外号:兔子神。
後來日子難過,缺吃少穿的,王志靠着這支火铳,打兔子、野雞、關黃鼠狼賣了錢家用,日子還過得春夏秋冬。
每年的大年三十晚上十二點,王志都要舉起火铳朝着石碾的碾砣打兩槍,這是他祖輩傳下來的規矩,為嘛,王志不說,到現在還是個謎團。
這年冬雪早且大,入冬就下了一場封山雪。雪天是打兔子、關黃鼠狼最佳季節,這時的皮子實誠毛發順溜,值錢。
雪停了,天晴了,王志扛着火铳,帶着兒子上山了。那天真走背點,繞了幾個山頭,也沒見過一隻野物,去了後山,那是一片山林,矮棵成了桲椤岚,高棵成了柞樹林。王志看見了野兔路,他吩咐兒子去下凹處趕丈,兒子嫌冷,就蹲在避風處。王志看到一隻兔子蹲在前面的桲椤墩裡,王志舉起火铳,前面是兒子,他放下火铳,那隻兔子還是蹲在桲椤墩裡,他又舉起火铳,又是兒子。王志知道走帳子,黑影裡了,遇上山爺了,今天這野兔不能打了,他喊上兒子回家了。
轉過一個山口,王志看到一個怪物坐在雪地上,它一米多高,渾身黑毛,一尺多長的胡子是白的。王志定睛細看,是一隻黃鼠狼。王志驚叫:千年黑!乖乖,這可是個寶!王志躲在樹後面,把火铳伸了出去,瞄準黑黃鼠狼的眼睛,屏住氣,扣動了扳機,隻聽一聲響,黑黃鼠狼像是一團黑霧噴了出去,好是一件黑色棉襖糊在樹上。
王志一怔,忽的感到血沖了頭頂,他從來沒有這種感覺,敲了半輩子山,打了半輩子野活,今天怎麼心惶惶的好像是犯了罪似的。
王志丢魂地向前走了一步,糊在樹上的那件黑棉襖,掉下來,眨眼飛了前去,像是一道黑光,閃進林子深處。
王志很少用火铳打黃鼠狼,多是用關子來關,為的是不傷毛皮,無奈下用火铳打的話,必是打黃鼠狼的眼睛,槍彈從左眼進,右眼出,頭部的皮毛一點兒不會損傷的。這樣剝下的皮才能賣上好價錢。
王志攆過一道雪崗,沒見到那黑黃鼠狼的影子,卻看見前面雪地上坐着一個白胡子的老頭,正從眼裡往外一粒一粒地摘着豆,邊摘邊抹淚。王志老遠對老頭喊道:老哥,看見一隻帶傷的黃鼠狼嗎?
那老頭并沒停下摘豆的手,邊摘邊說:它生在大青山,你生在大青山,同頂一個天,擡頭不見低頭見的鄰居,你何必要傷害它呢。你傷害它,它也會傷害你,你已經傷害它許多子孫了,傷害它的子孫,也就是傷害你的子孫,你還是封槍吧,也許能躲過一劫。
王志正想問,你幹嘛從眼上摘豆,你這是耍藏影呃。卻見老頭一甩胡子,就沒影了。王志打了一個激靈,好像是從夢裡醒過來。他看老頭在摘地上的那堆豆,卻是一粒粒帶血的砂彈!
王志心頭縮,一口鮮血噴出,昏倒在雪地上。
兒子把王志背回家。
王志就這樣在炕上昏昏迷迷躺到了春。起身後,得了個怪病,臉上長滿了豆粒大的瘤子,不疼不癢,卻破了相,大小醫院偏方找了不少,卻沒丁點效果。
這都是那個黃鼠狼精犯的。王志在心裡咬牙:我非得找黃鼠狼精算賬,要不我就枉尊兔子神。
打那以後,王志就同換了一個人似的,天天扛着火铳在山裡轉,臉也不洗頭也不剃胡子也不刮,累了就在樹上靠靠,困了就合着老羊皮襖躺在雪地上眯覺。從春轉到冬,還是沒看見那黃鼠狼精。
又是一天大雪,一腳下去,一個深腳窩。雖然雪把腳印蒙住,卻憑着經驗,他感到那個黃鼠狼精,就在前面。王志卧在雪地裡和黃鼠狼精靠耐性。
夜深了,月出來了,月光下的雪色波波粼粼,宛如寒宮。
月光下,王志看到那黃鼠狼精蹲在前面那棵老松樹上,胡子長的垂到地上,風過,那長胡子飄飄的。
王志異常興奮,他咬牙屏氣,把火铳伸了出去,轟聲響,火铳炸了膛,王志跪到地上,兔皮帽子飛上了樹,渾身黑了,十個手指掉了八個,鮮血流在雪地上,畫出了大大的死字。
王志的兒子找到他,王志已被雪埋了身。
兒子從雪窩裡扒出他來。
又是一個冬天,王志下炕了,他找李鐵匠把那杆火铳盤好了,天天扛着火铳在山裡轉,碰到打野兔野雞關黃鼠狼的獵手,他就舉起火铳,把那些人硬是趕出大青山。
一個又一個冬天過去了,一個又一個山頭轉過,王志又轉到那棵老松樹下。王志老腿無力了,他走不動了,靠在老松樹上,他從懷裡掏出酒葫蘆,雙掌捧着,用牙咬開葫蘆塞,對樹上一舉:老哥,我知道你在,來喝口。說着,對口一口,接着又一口:老哥,我走不動了。槍老了,人也老了。
風起了,呼呼一聲高過一聲。林子嗚嗚像是山在哭。王志又一口酒,抹下嘴:老哥,你說,我打日本鬼子從來就沒手軟,可為嘛你那些子孫我就擡不起槍口。
風嗚嗚大了狂了。
風雪裡仿佛有人在說:風走了,雪消了,大青山清淨了。
王志在老松樹下長眠了。
【作者簡介】周政,男,1951年生人,原名畢沅、畢義昌。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山東省散文學會副會長。
八十年代末始文學創作,創作發表文學影視作品六百餘萬字,多篇散文、小說被《散文選刊》、《小說選刊》、《小說月報》選,多篇作品獲獎。報告文學《生命之舟》、《扛起青山》、《頂梁柱》獲得人民文學優秀報告文學獎、新聞人物獎;散文《艾香》、《漁家号子》獲新加坡華人華文美文獎、美文獎;短篇小說《老街所城》、《大包子》分别獲得煙台市六、七文藝創作獎,散文集《蓬萊雨》、《周政小說集》分别獲得煙台市八、九屆文藝創作獎;電影劇本《命脈》獲得遼甯省精品工程獎,電影劇本《人民審判》獲得煙台市精品獎;十集電視劇連續劇《聖水觀》、十集電視劇《捧起太陽》分别獲得山東省精品工程獎、煙台市精品工程獎、威海市精品工程獎,書評《觀水之術,須觀其瀾》獲當代文學評論獎。創作三十集電視連續劇《地王》、三十集電視連續劇《激情歲月》,電影劇本《杏花雪》、《大寶》、《黨費》、《英雄》;長篇小說《落紅》、《黑咖啡》、《名門望族》。1990年供職于煙台電影電視創作中心出任副主任、1996年任《外向經濟》雜志社副社長、1997年任《膠東文學》副社長到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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