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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風輕,花香,新茶苦,日光似凝。
“師父,天一熱香客就少了。”富貴坐在樹下納涼,順便看風月曬背。
“農忙時節,當然少了。”七盲搖着蒲扇,吹了吹杯中浮着的茶葉。
“是啊,活兒太忙了。”富貴眼看着七盲喝光了一壺茶,扭頭撇了撇嘴,他又得去燒水了。
2
天陰滾雷雲,雨前風驟停。剛入夏,雨就多了起來。
富貴望了許久的天,眼見着吹得蠟燭都立不穩的大風陡然間停了,厚雲滾在頭頂再不動,不由替殿下跪了有半個時辰的香客擔憂起來,就是這時候往回走,隻怕也是來不及了。
“施主,要下雨了,咱們往殿裡去吧。”富貴疾步走下樓梯,說話間正和那香客相對而視,卻是被那人吓了一愣。
瘦小的身子,一臉的麻點,看得人心上一揪,連腳步都頓了頓。
“施主,這雨眼看就要下來了。”富貴伸手攙扶住那香客,待得他站起來才發現,這人竟是隻有一隻腳,另一隻腳踝處綁着厚厚的牛皮,走起路來很是艱難。
雨滴如鬥,滴落成珠,跳珠連片,這雨刹那間就下了起來,轉瞬便鼎沸滔滔如天池傾瀉,一發不可收。
富貴也顧不得客套,背起香客便往殿上跑,待得進了大殿,衣衫已是濕了大半,屋外霎時雨聲如鼓,積起了一層水窪,莫說是說話了,就是敲鐘恐怕都要讓雨聲沖散了去。
大雨來得急,去得也是快,不過一炷香的功夫,雨勢已小了不少。
“這麼大的雨,怕山路難行,施主不若在殿裡多坐一坐再走吧。”富貴扭頭看向那人,這才發現不知何時,他已是淚流滿面。
3
晨曦微露,東方欲曉。
富貴照舊下山去幫四叔澆地,說起昨日的香客,才知道是鎮裡的獸醫,替牛馬看病很是高明,喚作曹大豐。
“大豐是個苦孩子……”四嬸說起曹大豐也是連連歎氣,恨不能抹起眼淚來。
據說曹大豐生下來沒幾個月,他娘就得了産後風去了,他爹三十歲上才得這麼一個兒子,本該好生教養。可家裡窮得一清二白,連隻老鼠都留不住,直到了十歲上也是大字不識一個,飯都吃不上的家,哪有錢供他上私塾。
他爹卻是要強,想家裡能出個秀才,一狠心往山上去替人挖礦,留了兒子一個人在家,隻留下半缸碎米,兩把雜面,一走就是大半年。
這些米面哪裡能撐得住吃,大豐便靠着往山上挖野菜番薯過活,吃飽是不能了,餓不死也就是了。好容易挺到他爹下山,當真攢下一筆錢,給孩子起了個學名喚作大豐,豐收的豐,準備來年開了春就讓他去上學。
大豐正高興呢,哪想大豐爹在山上累得狠了,得了痨病,連年都沒過去,就閉了眼。大豐捏着準備上學的一小塊碎銀子,哭着往鎮裡棺材鋪連賒帶求地把他爹葬了。
十幾歲的孩子,靠着街坊鄰居有一頓沒一頓地活着,過了一年多,個子長起來了,便也要往山裡去找活兒幹。鄰居硬勸了下,可這年頭除了礦上,哪還有收人多來錢快的活兒呢,大豐到底還是趁着夜偷跑了。
俗話說得好,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礦主不肯要他,他好說歹說算是留下了,哪想頭一天下礦就出了事兒,前面人開山的斧子不知怎麼就松了,一擡手斧頭甩了出去,正落在大豐腳面上。就這麼着,一天活兒也沒幹上,反倒在榻上躺了一個月,還折了一隻腳去。
四嬸說到這,也是連連歎氣。眼見着日頭上了來,還有草沒除,便勸着富貴多喝些水,又卷着褲腿下地去了。
富貴一路誦着佛号,一路上山,到得山門前,仰頭瞧着那“八苦寺”三個大字,心中感慨,正待歎氣,就瞧見寺中走出一人,每走一步便要一停,高低搖晃,滿目紅腫,正是曹大豐。
“施主、施主可是有難事?不若說出來,且看小僧能否相助?”富貴慌忙上前道。
曹大豐擡眼看向富貴,連連搖頭,顧自一步一停地走了,走了沒幾步卻又突然回過頭,問富貴:“小師父,菩薩靈嗎?”
富貴被問得一怔,說道:“阿彌陀佛,且需看得施主所求為何……”本以為曹大豐會接着說下去,哪想他卻是長歎一聲,轉身走了。
4
燭光滿,夏月明,螢蟲閃爍,木魚聲聲。
“師父,菩薩靈嗎?”富貴停了木魚問。
“嗯?嗯。菩薩不昧因果,想來是靈的吧。”七盲端着酒杯靠在門前,大紅的芍藥開在月光下,蛙叫蟲鳴好不熱鬧。
“想來?”富貴不解,莫不是師父也不知道?
“嗯,我沒求過他。”七盲喝光了杯中酒。
富貴撓了撓頭,他也沒求過。
“師父,你說我求菩薩明早下雨,會下嗎?”富貴起身靠了過來。
“不能,昨日才下過,明日再下,于稻米不利。”七盲往一側挪了挪,任富貴坐下。
“我明白了,師父,你是說菩薩顯靈重在因果,種如是因,得如是果,菩提薩埵,大慧大悲,大智大願,靈與不靈需看所求為何,也要看所求之人因何而求,對嗎,師父?”富貴恍然。
“嗯。”七盲應聲,目光仍停在那芍藥花的層層疊瓣上,空靜佛院,紅芍獨立,酒香隐隐。
“師父,聽說中原大寺的辯經會很是盛大,我若潛心修佛,菩薩會允我去上一次嗎?”富貴歪着腦袋,不由神往。
“不能。”七盲答得利落。
“師父,是說我修行不夠沒有佛緣嗎?”富貴一時沮喪,恨不能抓過七盲的酒飲上一杯。
“不,是沒錢給你出路費。”七盲的話說完,富貴恨不能把整壺的酒都幹了去,然卻也隻是收了腿腳往房中抄經去了,多抄幾本經書換些香火錢才是正經。
5
踏青尋芳燃艾草,長絲彩線纏角粽。
端午時節,四嬸一大早就送來了半盆的粽子,用涼水浸了,香糯可口。
因着早起踏青,寺裡天蒙蒙亮便來了許多的香客,那曹大豐也在其中,他來得早,在大殿跪了好一陣子,也不見起身。待得富貴再瞧見的時候,他已和茶莊的黃老闆一家有說有笑地同去繞塔上香了。
這一次他倒是沒哭,看起來也很是欣喜。
可是不等下午,他又回了來,這一次哪裡還有早間的喜樂,黑黃的臉上挂滿頹喪,垂首塌肩,一步一晃地向大殿邁進,每一步都落得極為緩慢,殘腳拖在地上連步子都懶怠擡起,整個人還不如地上的影子顯得有生氣。
“施主……”富貴擡起手卻又不知是否該落在曹大豐的肩上,他看起來像是一碰就會倒下。
“小師父,我上輩子是不是一個禍國殃民的大惡人啊?聽說那大宋朝有個大奸臣叫秦桧,你說我是不是就是他啊?在地獄裡忏悔了幾百年,這一世投胎為人了,又來接着贖罪啊?”曹大豐一臉哭相,卻是一滴淚也沒有,嘴唇抖着抽了一口氣,連麻子都擠在了一起。
“施主何故這般想……”富貴試着扶他坐下,不想他卻一時失力栽了下去,撞到佛前的銅磬,铿锵悠長,渡人心神,安人煩憂。
“這麼想,才能讓我這心裡舒坦些啊……”曹大豐伸出袖子抹了抹眼睛,看着佛陀訴起了平生。
四嬸說得對,曹大豐命苦。
當年被斧子砍了腳,得鄰居幫襯着算是保住了命,好容易挨過了這場災,也算遇上點好事兒,得鎮裡的老獸醫心善,招了他去幫工,算是有口飯吃,還能學門手藝。哪想着剛學了點皮毛,就染上了牛痘,這種病得十個,死九個半。
曹大豐住的屋子簡直就被人看成了黃泉口,老獸醫也是不敢靠近,除了每日送些飯食到門口時問上一句是死是活,再沒人搭理過。
本以為他曹大豐這一輩子的苦到這就算是受完了,哪想着,他成了那半個活命的人。等得他退了燒,身上的痘也破水結了痂,渾渾噩噩地走出屋子時,老獸醫還以為自己見了鬼,本就瘦弱的曹大豐這會兒更是枯瘦如骨,臉上身上還盡是褐色的點子,破了的膿水黏在衣服上,看得人胃裡上下翻騰。
“佛祖啊,老天爺啊,你怎麼就不讓我當初病死了一了百了呢?”曹大豐這句話裡含着捶胸頓足的恨,可說出來卻是輕飄飄的,好像不過是抱怨一句今早的粥熬得稀了。
曹大豐命大,鎮裡人都說他命硬,這種人就是所謂的天煞孤星,克爹死娘招惹禍端的主兒,越傳越邪乎,傳得老獸醫都不敢再留他,不等出師就把他趕了出去。
仗着那點獸醫的本事,也算是不至于餓死,本以為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一過十幾年,不是牛馬,就是雞狗,倒是誰也不嫌棄誰。
直到上個月,茶莊黃老闆家的馬生駒子,請了他去幫忙。
說起黃家,曹大豐原本因着往事而憤恨的眼霎時就軟了下來,說不出是喜還是愁,“小姐瞧着那駒子,喜得跟什麼似的,在馬廄裡站了半天,等得駒子站起來,笑得比那牡丹花還好看……我曹大豐這輩子沒試過那麼想讓一個人高興,隻要她高興我幹什麼都行……”
“可是我能幹什麼啊?我這副樣子幹什麼能配得上她啊?”曹大豐越說越難過,到得說完這句話,人已是萎靡了去,隻剩滿目厭煩,不知是厭煩這世間,還是厭煩自己。
富貴長歎一口氣,陡然明白了曹大豐心底的苦。
這一世的苦在遇見喜愛的人之前都還過得去,可等得遇見了,這心底的苦就再壓不住了,化作悲化作憤,化作不公和卑微,扼住心底那根想要向上攀的藤,越絞越緊,越想越疼。
“施主,人生萬象,不過夢幻泡影……”富貴勸了幾句,卻是不知還能說些什麼。
“小師父,那你說,人生下來是為得什麼啊?我這種人生得辛苦啊……”曹大豐抹了把眼淚,撐起身子,“小師父,你們佛家講緣分,你我見了幾面了,也算緣分。日後我若不來了,煩你替我念個經,講個咒,讓我下輩子生得體面些……我給你磕頭了。”曹大豐的腦袋叩在地上,哐哐作響,每一下都叩得富貴手足無措。
“這位施主,你還有債未曾償完,不若多加修行,回向衆生積些福德的好。”不知何時,引燈大師和七盲站在了門前,兩人的影子被日光拉得長長的,陽光打在殿前的石闆上,越發顯得殿内深沉清靜。
他幼年喪父,一生孤苦重病纏身,廟裡老和尚“你在還債”。
“什麼債?”曹大豐急問。
“往世之債。”引燈大師緩緩道,看向曹大豐的眼睛就像一對明燈,引得曹大豐激動得連話都說不清楚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這一世的苦……我就知道……”曹大豐聽得這個消息竟然顯出幾分欣喜來,以至連話都說不完整了。能知道自己的苦并非無端,無論因緣好惡,都讓人有了活下去的理由。
“施主,這幾本經書淺顯易懂,你拿去每日誦讀抄寫便是。”引燈大師目送曹大豐一步一停地走了。
曹大豐的影子也被日頭拉了長,不知不覺他已在大殿裡說了兩個時辰,但這會兒他的步子又和往常一樣了,跛的那隻腳重又落得有力,連肩膀都挺直了不少。
哪怕是為了贖罪也好,人總要有個活下去的理由。
6
月白風清,雲淡星繁。
引燈大師仍在佛前誦經,自曹大豐走後便一直如此,連晚飯都未曾用過。
“師父,方丈怎麼了?”富貴問七盲。
“自罰。”七盲抿了口茶,剩下的茶水放在風月面前,風月竟然也飲了個幹淨。
“為何自罰?方丈做了錯事嗎?”富貴驚詫。
“今兒那麼大個诳語,你沒聽出來?”七盲覺得風月有趣,便又續了半杯給它。
“啊?曹施主那前世因果的事兒……”富貴歎了口氣,他的确是當了真的。
“當下尚且混沌,談何前世,論甚來生?不過是為着讓他心下坦然些,好有個念頭活着罷了,我佛講的是大智慧,不是歪門邪道!”七盲眼見着風月把一杯茶喝了個底朝天,索性舉着茶壺等在一旁,它喝一杯,他續一杯,一人一龜倒也不亦樂乎。
“唉……師父,曹施主當真是……”富貴仍是長歎,想起曹大豐這半生,換作自己,是不是也會想要一死百了?
“替人哀嗟非真慈悲,世間苦樂自有前緣,生而為人,不至愚癡無明,已是幸甚,且看自性如何修為吧。”七盲瞥了一眼富貴道。
“師父,活着一定會好嗎?”富貴連連點頭,卻仍是忍不住想問。
“活着就一定不好嗎?”七盲瞧着風月再喝不下去,這才提着茶壺回了房。
一陣風過,夾着夜半的花香,攝人如夢,心下空明,到讓富貴沒了睡意。
這一夜,丢了睡意的不止是富貴,還有風月,想是喝多了茶水,整整一夜也沒回過沙盆裡,來來回回地在長廊上走,爪子爬過木闆的聲音嘶啦了一整夜,吵得七盲也是輾轉難眠……(作品名:《八苦寺志之生苦》,作者:玲珑。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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