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寶钗向來穩重大方,不過其實也蠻喜歡開玩笑的,比如史湘雲和香菱都非常癡迷于寫詩,薛寶钗就給她們取外号,一個叫“詩瘋子”,一個叫“詩呆子”。
我們可以很清晰地感受到,史湘雲遇到寫詩(賽詩)時的那種亢奮感,大家應該對她蘆雪廣聯詩時獨戰黛玉、寶琴等人的“瘋勁”記憶猶新;也可以感受到香菱學詩的那種物我兩忘的投入感,書中四十八回有不少文字寫了香菱學詩的癡迷之狀,對她的喜愛、憐惜和贊美之情湧然筆下。
而她那種學習精神也确實頗值得我們學習。本文就來讨論一下。
當時薛蟠遠行學做生意去了,香菱于是得到了一個難得的機會,跟随薛寶钗住進大觀園。這對于她的意義,别的倒還罷了,首要的好處是可以學詩了。
她原是要向寶钗學習的,但寶钗素來認為女孩兒的主業是針線功夫,不肯教她,于是她入園的當天晚上就到潇湘館找林黛玉,主要目的就是拜師學詩,你看她說“我這一進來了,也得了空兒,好歹教給我做詩,就是我的造化了”。她用了“造化”兩字,足見把學詩看得有多重。
黛玉則與寶钗不同,向來以詩藝自負,也頗把吟詩作賦當回事的,加上本來就喜歡香菱,所以就爽快地答應收這個徒弟。
黛玉倒的确是個當老師的料,詩教得不錯;不過這裡我們不說黛玉的“教學藝術”,隻談香菱的學習精神。
01敢于“獻醜”這裡的意思是,香菱敢于表達自己的“淺見”,敢于求教。
跟老師學習,非常重要的一點是,老師要能夠掌握學生的“學情”:學習基礎怎麼樣,特點是什麼,方向有沒有問題等等。這就要求學生敢于與老師交流,把自己的“淺見”表達出來,讓老師對自己能夠充分認識,然後“因材施教”;如果隻怕“出醜露乖”而不敢表達,那收獲的估計也隻能是“大路貨”了。
香菱就不怕,她本是與寶钗黛玉等一樣的人物,天資聰穎,往往一點就透,但我覺得更重要的,還在于她敢于把那一點“透”(領悟)表達出來,不管是妥還是不妥,留給老師去評價,肯定或指正。
比如黛玉說寫詩并不是什麼難事,不過是“起承轉合,當中承轉是兩副對子”(她講的是律詩),虛對虛,實對實,而最重要的是“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
對此,香菱馬上領悟到了,“原來這些格調規矩竟是末事,隻要詞句新奇為上”。這是黛玉認為她領悟得對之處;但她接着說“我隻愛陸放翁的詩‘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因為“說得真有趣”,就被黛玉發現了問題:
黛玉道:“斷不可看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
陸遊是宋朝大詩人,我是不敢評價他的詩藝水準的。這裡僅以黛玉所言為準,她是認為陸遊的詩内涵不足的,香菱是錯把“淺近”當“有趣”了。
發現了香菱的這個問題後,黛玉針對性開出了“詩方”,推薦她去讀一百首王維的五言律詩,一二百首杜甫的七言律詩,一二百首李白的七言絕句,等“肚子裡先有了這三個人作了底子,然後再把陶淵明、應玚、謝、阮、庾、鮑等人的一看”,隻要做到這些,像香菱這樣極聰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詩翁了”。
你看,黛玉這麼快為香菱找到了學詩方向,就建基于香菱敢于把自己所想所悟說出來。
開始按黛玉的教程學詩後,香菱還是敢于表達自己的感受。
讀畢王維的詩後,香菱主動找到黛玉,說:
“領略了些滋味,不知可是不是,說與你聽聽。”
有了些領悟,盡管還不知妥不妥,但樂意講給老師聽一聽,讓老師評判。而這正如黛玉所言,是“正要講究讨論,方能長進”。
我們聽她怎麼說的:
“據我看來,詩的好處,有口裡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有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
又舉例說:
“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聯雲:‘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想來煙如何直?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像是見了這景的。若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再還有‘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這‘白’‘青’兩個字也似無理。想來,必得這兩個字才形容得盡,念在嘴裡倒像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榄。”
兩例都是她對詩句意境的“感受”,兩個“倒像”告訴我們她在努力進入詩行體會那種意境,特别是“念在嘴裡倒像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榄”,不知不覺用上了一個通感修辭,讓我感受到了她想要表達又無法準确表達心中所感的緊張感和興奮感。
還有第三例:
“還有‘渡頭馀落日,墟裡上孤煙’,這‘馀’字和‘上’字,難為他怎麼想來!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灣住船,岸上又沒有人,隻有幾棵樹,遠遠的幾家人家做晚飯,那個煙竟是碧青,連雲直上。誰知我昨日晚上讀了這兩句,倒像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
香菱又用一個“倒像”來表明,王維的詩與個人的生活體驗産生了共鳴。這豈不就是詩歌的一大重要作用嘛!
讀了這一段,真讓人覺得香菱比一般文藝鑒賞家要高明,太有想象力、感悟力和移情力了。不過這裡要強調的,還是她敢于把自己尚無把握的體悟說出來。因為她對詩的認識,還是感性的,談不上觸及“詩理”。
果然,“大觀園詩人”中敬陪末座的寶玉聽了,是認為香菱已“會心”,得詩之“三昧”,而黛玉則在肯定的同時,指出香菱所稱賞的“上孤煙”其實是套用了前人的,并舉陶淵明“暧暧遠人村,依依墟裡煙”的例子讓她體會,使得香菱對詩的認識又深了一層。
後來學着做詩,她也主動向黛玉她們要題目,“讓我謅去,謅了來,替我改正”。黛玉讓她以“昨夜之月”為主題,以“十四寒”為韻做一首詩。寫出來之後,寶钗和黛玉一個說“這個不好,不是這做法”,一個說“意思卻有,隻是措詞不雅”(詩中有“詩人助興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觀”之句,的确有打油嫌疑),都持否定态度,不過香菱還是敢于把這不像樣的作品拿出來讓兩位“詩翁”點評。
02恒于鑽研黛玉說了要讀王維、杜甫、李白三家打底後,香菱馬上要黛玉把詩拿出來給她,“我帶回去夜裡念幾首也是好的”。
帶了詩集回蘅蕪苑後,香菱“諸事不顧,隻向燈下一首一首地讀起來。寶钗連催他數次睡覺,他也不睡”。真是廢寝忘食。
詩讀了不少了,從黛玉那裡讨了題目後,香菱就開始“謅詩”了:
香菱聽了,喜得拿回詩來,又苦思一回做兩句詩,又舍不得杜詩,又讀兩首。如此茶飯無心,坐卧不定。
寶钗勸她“何苦自尋煩惱”,她也不以為意。做出的第一首詩先後被寶钗和黛玉否定後,她“越性連房也不入,隻在池邊樹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摳土,來往的人都詫異”。
你看她專注到了什麼程度!真可謂“物我兩忘”啊!這幾乎成了大觀園裡的新聞,把衆人都給驚動了,“李纨、寶钗、探春、寶玉等聽得此信,都遠遠地站在山坡上瞧着她”,“隻見他皺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使我恍然莫名想起老頑童周伯通來。怪不得寶钗要說她“定要瘋了”:
“昨夜嘟嘟哝哝直鬧到五更天才睡下,沒一頓飯的工夫天就亮了。我就聽見他起來了,忙忙碌碌梳了頭就找颦兒去。一回來了,呆了一日,做了一首又不好,這會子自然另做呢!”
香菱是全身心都沉浸在她的詩歌世界裡了。
功夫不負有心人,第一首詠月詩被否定後,終于第二首同題詩成,裡面有“淡淡梅花香欲染,絲絲柳帶露初幹”之句。這一次香菱是“自為這首妙絕”的,我讀來也甚感不錯,但寶钗卻說“不像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個‘色’字到還使得,你看句句倒是月色”,等于說香菱寫跑題了。我們知道,如果一篇作文寫跑題,那是文采再好也沒用的。
而關鍵是,香菱聽到這評價,盡管“掃了興”,卻仍“不肯丢開手,便要思索起來”。看她情狀:
因見他姊妹們說笑,便自己走至階前竹下閑步,挖心搜膽,耳不旁聽,目不别視。一時探春隔窗笑說道:“菱姑娘,你閑閑罷。”香菱怔怔答道:“‘閑’字是‘十五删’的,你錯了韻了。”衆人聽了,不覺大笑起來。
有趣吧?與那些“蘸墨為糖仍覺香”的轶事真是異曲同工呢!于是寶钗又給香菱起了個外号:詩魔。
還沒完呢,因為詩還未做出來。
各自散後,香菱滿心中還是想詩。至晚間對燈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後上床卧下,兩眼鳏鳏,直到五更方才朦胧睡去了。
而詩就在此時有了。書上寫道,香菱“苦志學詩,精血誠聚,日間做不出,忽于夢中得了八句”。對這首詩,香菱自己“并不知好歹”,但主要還是因為前面兩次被寶钗和黛玉否定了,一定程度上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但從她“夢中偶得詩”說的“難道這一首還不好”的夢話,以及見了黛玉她們後說的“若使得,我便還學;若還不好,我就死了這做詩的心了”,足見她是很有信心的。
這第三首詠月詩果然得到了大家的贊賞,照錄如下:
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一片砧敲千裡白,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博得嫦娥應借問,緣何不使永團圓!
同樣是颔聯,比前引第一首和第二首的詩句真是高明太多了。憑着這首詩,香菱得到了衆人“新巧有意趣”的評價,接得了“海棠社”的橄榄枝。
而她這種既敢于獻醜、又恒于鑽研的學習精神(學習方法是否科學或可讨論),放在現實中也很有意義。因為太多人不管是在讀書還是工作的時候,都缺乏這種勇氣和恒心。
有意思的是,當時寶玉看到香菱學詩如此熱忱,感歎說“這正是‘地靈人傑’,老天生人再不虛賦情性的。我們成日歎說可惜她這麼個人竟俗了,誰知到底有今日。可見天地至公。”寶钗是個極會抓住機會勸寶玉讀書的,聽了他的感歎,就笑着“以子之道,還施彼身”:
“你能夠像她這苦心就好了,學什麼有個不成的。”
寶钗其實說得很對,不過這顯然不是我們的寶二爺想聽的話,所以他“不答”。
寶玉不答可以,我們現在的人卻還是要答的。畢竟,我們不是生活在“大觀園”裡;何況,連大觀園也是要傾頹敗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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