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述人譚清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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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譚清萍，在南嶽大廟旁邊開了一家“禅悅”民宿，事情發生的時候我還在月子裡。孩子正在熟睡當中，我刷着因為生産錯過的熱門電視劇《長安十二時辰》。一個十二時辰的劇情居然演了48集，太不可思議了。我正在感歎現實與劇本的反差，卻沒有想到一場讓我終生難忘的驚心動魂的十四時辰 正悄然臨近。

9月14日 戌時初

身着粉色睡衣，面容姣好的孕婦“芳芳”（化名）入店。

“有沒有空房？我要住店，”

“有的，180元一間，”

“我想先看一下房間。”

我帶着芳芳上了二樓大床房，芳芳直接往床上一躺。我向芳芳提出登記身份證，不料芳芳立刻态度大變。

“我沒帶身份證！”

“這是公安機關規定的要求，沒有就不能辦理入住？”

“沒有就是沒有，我要睡覺了，你趕緊出去！”

說完，芳芳就進了浴室，打開了花灑，連衣服也不脫，旁若無人地沖起澡來。我感覺這孕婦不太正常，看情形接近臨産，我馬上要老公報警。過了幾分鐘，大廟派出所的值班民警來到店裡，但是芳芳洗完澡之後直接裸睡在床上，不肯配合問話。民警又不好對孕婦采取強制措施，且時間已晚，隻能明天再做打算。走前，民警叮囑我們要關注好芳芳的動向，有事随時通知派出所。

9月15日 子時正

家裡住進了一個精神不正常的臨産孕婦，讓我極度焦慮，整宿我們都一直守在她房門口，不敢有絲毫松懈。期間，我頻繁地找各種借口進房探望，幫她搞衛生、為她泡面……漸漸的，芳芳對我放下了一些戒備，連聲向我道謝，還和我聊了會兒天，我從她口中得知了一些和她身份有關的信息。當我再次進入芳芳房間，想看她睡了沒有時，她突然起身對我說：“你怎麼總是進我房間，你想幹什麼？趕緊給我出去！”我又退了出來，和老公輪流守了一夜。

9月15日 辰時三初

天剛亮，我又悄悄進房看了一次，芳芳還在睡。胡亂吃了早餐後 ，我給民警打電話，将昨晚打聽到的身份信息告知，他表示會馬上進行核查，盡快聯系芳芳的家人過來接她。鄰居三三兩兩進來打探消息，搞得我們心亂如麻，越發焦慮。我進進出出以各種名義探望送餐後，感覺芳芳眼神越發冰冷，不由得心裡一陣陣發怵。

9月15日 巳時初

“你好，這裡是大廟派出所，根據你之前提供的信息，我們已經查到了芳芳的身份，并且與她家人取得了聯系，已經通知她家人過來接她，這是她家人的聯系方式，有需要随時通知我們。”

“太好了，謝謝。”接到這個電話後，我立刻給芳芳的老公小蔡打了電話，告訴了他們芳芳目前的情況，得知他們今天會過來接人，我稍稍安定了一下。

9月15日 午時正

芳 芳醒來後吃了碗面，再不說一句話。想到她家人就在過來的路上，我心裡稍稍輕松了些。萬萬沒想到，老天爺和我開了個天大的玩笑。

9月15日 午時末

“啊！”一聲女人的尖叫如驚雷炸響。我馬上沖到芳芳房間，眼前的一幕讓我頭皮發麻，芳芳裸着身子坐在浴 室地闆上，用花灑不斷沖洗下身，鮮血從她體内汩汩流出。天哪，這是要生了嗎！

“喂，我這裡是金盆街47号禅悅民宿，我這裡有個孕婦已經見紅，要生孩子了，麻煩你們馬上派車過來！”

打完120、110的電話，我立刻連滾帶爬回房間，還在樓梯口就聽到幾聲駭人的慘叫。跌跌撞撞沖進去一看，浴室地闆上赫然躺着一個渾身通紅的女嬰。芳芳已經生完了？！我的天爺呀，這可怎麼得了？！我還在愣神的時候，芳芳已經将孩子的臍帶扯斷，把孩子抱到床上去了。看着滿地滿床的血，我終于反應過來，急忙上前查看芳芳和孩子的情況，一邊手機狂呼110、120。

過了不久，南華附三的醫生護士和派出所民警都到了現場，但芳芳不讓任何人接近她們。在場的人個個都是心急如焚，胎盤還在芳芳體内，不仔細檢查身體狀況，萬一大出血可怎麼辦好？令人驚駭的事情出現了，芳芳自己站起來一邊搖晃身體，一邊嘴裡念念有詞，搖了兩分鐘胎盤就掉在了地闆上。我的天哪！還是什麼神操作？？？盡管我已經生了兩個孩子，仍然覺得像做夢一樣神奇。我向幾位醫生護士看過去，她們也是一臉懵逼。

9月15日 未時初

待 芳芳精疲力盡躺下來，醫護人員馬上把孩子進行了簡單的包紮和處理。我迅速将自己孩子的衣服拿了兩套下來，手忙腳亂地給新生兒換上，心裡祈禱他們母女平安。芳芳把孩子放在枕邊，卻始終不肯讓醫生護士為自己做消毒包紮，對我們苦口婆心的勸導充耳不聞。我突然想到萬能的朋友圈，于是編了一條求助信息放上去。

五分鐘之後，在附近值班的南嶽區文旅廣體局黨委書記戴慧玲火速趕到現場。她先是進去探望産婦，再請求公安局将守護的男民警換成四個女民警，然後組織在場人員開了一個碰頭會。根據醫生的專業判斷，嬰兒情況很好。産婦這邊也度過了最危險期，産道傷口不是很大，流血量已經減少，胎盤已經完整排出。大家一緻認為，雖然産婦留在客棧也有生命危險，但相對強行送往醫院可能引起産婦激烈反抗導緻大出血的危險預期來說卻是最安全的。定下方案後，戴書記安排三個人輪流 在房内，醫護人員負責每五分鐘觀察産婦的生命體征變化，對寶寶進行定時清洗護理、喂水喂食；女警員守在門口，負責随時監控産婦是否會發生自殘、跳樓和傷害嬰兒的行為；她自己則始終蹲在床頭反複勸說。

9月15日 未時末

正在一籌莫展的時候，芳芳的姐姐、姐夫終于來了，大夥心裡的石頭總算落了地。一刻鐘後，芳芳姐姐萬分沮喪地出來，說芳芳根本不認她。因為親身母親在芳芳襁褓的時候就去世了，家裡養不活三個孩子，芳芳自小就送了人，與原生家庭關系淡漠。兩年前，芳芳在第一個孩子出生後就得了抑郁症，極度缺乏安全感，情緒很不穩定，一直靠藥物抑制。最近病情加重可能是因為孕期停藥所緻。

芳芳老公從望城過來還要兩三個小時。當了解到芳芳是奔着南嶽大廟而來，分娩極度痛苦的時候總是念叨“釋迦摩尼”，戴書記馬上聯系南嶽佛協和南嶽生命關懷團的居士。

9月15日 申時初

不多 時，南嶽生命關懷團的譚曉燕帶着幾位居士到了門口。 隻見張居士輕輕地走進房間，慢慢地靠近床邊，細聲地與芳芳說：“芳芳你好，你可以叫我姐姐，你看你生孩子多辛苦呀，姐姐看着好心疼……”張居士隻将那好聽的柔軟話一句句說與芳芳聽 。芳芳對張居士放下了戒備，在張居士的幫助下清洗身子，慢慢地開始進食。看到這一幕，大家都長舒了一口氣 。

9月15日 申時末

“喂，你好，我是南嶽禅悅民宿的老闆，請問你們大概還要多久到？哦哦，……”

“剛剛我和小蔡通過電話，問他們到哪裡了。”

“小蔡已經下高速了。”

“那就好，那就好，應該快到了。”醫護人員輕舒了口氣。

“但是他的車爆胎了。”

“啊？那他現在人在哪裡？”女警小張立刻站起身來問。

“他走錯路了，不是走的南嶽高速，他車壞在衡山白果高速出口。”

電話始終不停地打進打出，都希望早點幫助芳芳老公小蔡解決這一突發問題。

9月15日 酉時正

曆經千辛萬苦後小蔡終于到達禅悅，我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心中甚是高興。現場坐鎮的戴書記把芳芳的家屬集中到一起開會。

“……基本情況就是這樣，小張，你作為芳芳的丈夫，也是她的監護人，下一步打算怎麼辦？”戴書記問。

“您覺得呢？我已經六神無主了。”

“那你進去安慰她一下。”

“不行不行，她看到我會直接崩潰的。”

我的心直往下掉，盼星星盼月亮般盼他來解決問題，卻無法如願。戴書記開始分工，小蔡姐姐和居士姐姐負責做思想工作；芳芳姐姐、姐夫負責聯系精神病院的救護車準備立即送長沙；芳芳老公負責聯系補胎和善後。大家胡亂吃了盒飯，靜靜等待醫院的車到達，時間滴答滴答而過，精疲力竭的我們相視苦笑。

9月15日 戌時初

衡陽精神病院救護車終于到了，家屬決定對芳芳注射鎮定劑。戴書記給他們出主意，讓居士姐姐和小蔡姐姐去做工作，就說子宮沒有收縮，怕有生命危險，必須馬上打一針促進子宮收縮。

芳芳似乎知道子宮不收縮意味着什麼，居然同意打針。我們欣喜若狂，婦幼保健院的李醫生拿出準備好的鎮定劑預備注射。然而看到針頭，芳芳又開始了抵觸。芳芳時而同意時而不同意，反複了N次，讓李醫生徹底沒脾氣。天可憐見，這針終于打下去了。我們在樓下熱烈地期盼，一邊把救護車的标志遮蓋，一邊等芳芳睡着。

9月15日 亥時初

将近一個時辰過去，不見芳芳有睡着的迹象，反而越來越精神，扯着姐姐要聊天。我真是欲哭無淚，《長安十二時辰》裡張小敬号稱五尊閻王，恐怕都不及芳芳一半磨人。

我和精神病院的醫護人員開玩笑：“您這是鎮定劑還是興奮劑？”

醫生苦笑：“鎮定劑藥效因人而異，這位産婦耐藥性太強了，估計即使睡着了也随時會醒，你們要有思想準備，恐怕要用強制手段捆走”。

家屬立即開始四處找麻繩綁帶。

戴書記還是覺得不穩妥，要大家等一等，請兩個姐姐再做一次努力，勸說芳芳自願上車。于是，小蔡姐姐開啟了漫長的聊天模式，從盤古開天地聊到芳芳願意在哪裡坐月子。芳芳說不想回家，實在要去也隻到小蔡姐姐家。小蔡姐姐趁熱打鐵，勸說芳芳立即乘車出發去她家坐月子。芳芳沉默良久終于同意了，大夥眼中又燃起了希望。

9月16日 子時正

芳芳被姐姐攙扶着下樓，一看是救護車就不願意上去，他老公小蔡趕緊開來小車。看到小蔡，芳芳更加不肯上去。芳芳姐夫于是把自家車開過來。芳芳猶豫了一下，徑直向駕駛座走去。我的心提到嗓子眼裡，莫非她還要親自開 車？芳芳慢慢地從駕駛室爬到副駕駛坐好。家屬一一上車，和我們揮手告别。

當小車消失在大家的視線中，在場的所有人不約而同地歎了一口氣，總算解脫了。

第二天早上，我從睡夢中醒來，收到小蔡深夜發來感謝的短信，芳芳已經在湖南省第二人民醫院，母子都平安。我感概萬千，回想芳芳在我們家整整待了十四個時辰，真是險象環生、驚心動魄。

十四個時辰就是一天多。這一天裡，警察換了三批、醫護人員換了三批、居士換了兩批、家屬換了兩批，文旅局、街道、居委會工作人員走馬燈似地上場。這一天，在我生命長河裡是極短的時間，但這一天發生那麼多事，又是我永生難忘的印象。生活就是導演，劇情更加驚險，我們就是主角，場面緊張刺激，劇情環環相扣，戲劇化程度絲毫不比“長安十二時辰”遜色。

這一天，對我們這些親身經曆的南嶽普通人來說，無論是黨員幹部、人民警察、白衣天使，還是居民群衆和志願團體，全是本色出演，在生死時速緊要關頭，上演出一場搶救生命的接力賽，唱出了一首對弱勢群體人文關懷的生命贊歌。

感謝所有的親曆者，感謝他們的堅守和奉獻，使我相信，所有生命都值得被尊重，心中有愛、遍地陽光！

（本文由張選華根據口述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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