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來吳堡縣，上次來時，北風在酒店對面的黃河上呼嘯盤旋，河被凍成青白色的冰，上邊還有圓形冰淩，朋友說就快要發淩汛了，過幾天得炮擊破冰。

傍晚和接待的領導在古鎮談論如何提升吸引遊客，劉銳和任兄在一旁的黃河邊上聊天，吹着輕柔的風，看着清粼粼的水，人生惬意不過如此，我羨慕的瞪了他們兩眼，轉回頭繼續熱烈讨論。

第二天到了柳青文化園，這裡是著名作家柳青的出生地，我聽說過柳青和《創業史》，但不知道他是誰，也沒看過這本書，西安市長安區皇甫村有個柳青故居，時常路過，卻也沒去。

我心裡曾經給建國前後的作家們以作品的深刻度和感染力排過名，前三名是陳忠實，路遙，孫皓晖，都是陝西籍，沒有今天這位老爺子。直到我在現場看了《梁生寶買稻種》，塵封多年的記憶才被抖了抖灰塵重新記起來，這個中學課本上買五分錢面條，用免費面湯泡幹馍的人原來就是柳老爺子筆下的人物。

我依然對柳老爺子沒有太多想了解的願望，我不甘心地問講解員你能看進去他的作品嗎？她開始說能，後來說真的看不進去。我忽然明白了，不是我們膚淺了，是時間變遷了，我們的父輩認可柳老爺子，我們認可陳忠實路遙，都是時代關注重心改變的結果，就如我寫的文字，隻有同齡的朋友和領導能認真看完，我可愛的女兒努力想鼓勵我，卻也隻會留言說：“爸爸，我看不完，但我覺得你很優秀，為努力的你點贊，下次多加好詞好句和名人名言。”

文化園裡有路遙紀念館，我看到一張照片，路遙穿着髒兮兮的下井服和同樣髒兮兮的工友們嬉笑着說着什麼，這是他在銅川陳家山煤礦體驗生活時的記錄，如果不是那副茶色眼鏡，幾乎分不出來作家和工人的區别。我拍下來發給胡相軍，就是陪我去看潼關十三連營烽火台的那位朋友，微信回複裡，我能感受他激動顫抖的心。

路遙是胡相軍的偶像，他和他的小說改變了胡相軍的人生軌迹。胡相軍是煤三代，技校畢業就當了礦工，這是一份孫少平看來可以洗掉滿身泥脫離農村混到工人階層的好事情，可又是礦工後代所厭棄的工作。他下過礦井，打過眼，放過炮，拖過煤，染上頑固的皮膚病，因為自告奮勇寫了一篇礦上的通訊稿，在大老粗們羨慕的眼神裡脫離黑乎乎的煤坑，在辦公室上班。可他還是不甘心，卻又不知道前途在哪裡，偶爾看到《平凡的世界》後，深深被孫少平所鼓舞，邊工作邊讀書，終于在西北大學自考拿到大專文憑，接着孤身闖蕩西安，長安居大不易，二十年打拼，混到一輛車，一套房子，一個媳婦，一個女兒，自己也被社會磋磨成了嘻嘻哈哈抽煙喝酒的油膩男。

昨天胡相軍寫了篇5124字的《我的平凡世界》，這是我認識他十幾年來第一次見到這麼長的文字，也很驚訝他竟然能寫出這樣的文字。這五千多字，我細細讀完一遍，又再讀一遍，想留言，卻覺得無論寫什麼都太膚淺，幹脆不留言。這個平常看着玩世不恭的家夥有着如此刻骨銘心的故事，又在大大咧咧的油膩外表下隐藏着深刻細膩的靈魂，是我沒想到的。可是細想想，卻發現其實誰都有一段曆盡艱辛和百轉千繞的回憶。

《平凡的世界》寫孫少平從偏僻的陝北山村苦苦掙紮到成為城市邊的煤礦工人就結束了，如果路遙先生沒病故，如果少平是真人的話，今天少平已經64歲了，小狗黑子的後代小小黑會每天陪着這個退休小老頭上街買菜，閑來無事就蹲在家屬院看别的老頭們下棋，晚上他和留守老人一樣想着孩子周末能不能回家，回不回不要緊，至少讓自己看看可愛小孫子。可是這樣的主人公，不過就是我、胡相軍、任兄，我們所有普通人父母的寫照，我們覺得平凡的父母，也并不平凡，隻是因為他們經曆過太多歲月的風霜，不願意再輕易的吐露曾經的過往而已。

再想想，我，胡相軍，任兄，劉銳，我們身邊的每一個平凡人，其實不也都是如孫少平一樣不甘心現有的工作和生活，到大城市裡拼搏，想走出個不同的人生嗎？！不同的是，有的人成功了，趾高氣揚的高高在上，有的人失敗了，悄無聲息的黯然離場，更多的人依然在拼命努力向上或者苦苦支撐不去淪落。

路遙先生筆下的孫少平，隻有一個，但這世界上如他一樣的拼命掙紮上進的普通人多的就像天上的星星，寫字樓裡光鮮疲憊的白領，烈日曬得黝黑的快遞小哥，講台上高談闊論的專家學者，淩晨五點打掃馬路的清潔工，垃圾桶裡翻撿塑料瓶的拾荒人，其實都是不服輸的孫少平，每個人的經曆都足以再寫出一本轟動世界的《平凡的世界》。

可惜路遙走得太早，可惜這個膚淺的時代已經不再需要讓人能靜心感悟的文學作品，人們捧着手機看着30秒的短視頻傻笑着不肯松手，用不了多久，路遙和《平凡的世界》也會像柳青老先生一樣被世人忘記。

一朵雲緩緩飄在黃土坡上，那樣潔白，那麼孤單。

完成于2022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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