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書有感二首
朱熹
其一
半畝方塘一鑒開⑴,天光雲影共徘徊⑵。
問渠那得清如許⑶?為有源頭活水來⑷。
其二
昨夜江邊春水生,艨艟巨艦一毛輕⑸。
向來枉費推移力⑹,此日中流自在行。
[注釋]
⑴方塘:又稱半畝塘,在福建尤溪城南鄭義齋館舍(後為南溪書院)内。朱熹父親朱松與鄭交好,故嘗有《蝶戀花·醉宿鄭氏别墅》詞雲:“清曉方塘開一境。落絮如飛,肯向春風定。”鑒:古代用來盛水或冰的青銅大盆,也有學者認為是鏡子。此指像鑒一樣可以照人。
⑵“天光”句:是說天的光和雲的影子反映在塘水之中,不停地變動,猶如人在徘徊。徘徊,來回移動。
⑶渠:第三人稱代詞,它。這裡指方塘之水。那得:怎麼會。那,同“哪”。清:清澈。如許:如此,這樣。
⑷為:因為。源頭活水:比喻知識是不斷更新和發展的,從而不斷積累,隻有在人生的學習中不斷地學習、運用和探索,才能使自己永保先進和活力,就像水源頭一樣。
⑸艨艟(méng chōng):一作“蒙沖”。原為古代攻擊性很強的戰艦名,這裡指大船。一毛輕:像一片羽毛一般輕盈。
⑹向來:原先,指春水上漲之前。推移力:指淺水時行船困難,需人推挽而行。
⑺中流:河流的中心。
[譯文]
其一
半畝大的方形池塘像一面鏡子一樣展現在眼前,天空的光彩和浮雲的影子都在鏡子中一起移動。
要問為什麼那方塘的水會這樣清澈呢?是因為有那永不枯竭的源頭為它源源不斷地輸送活水啊。
其二
昨天夜裡江邊漲起了陣陣春潮,巨大的艦船輕盈得如同一片羽毛。
向來行駛要白費很多推拉力氣,今天卻能在江水中央自在地順漂。
[創作背景]
這組詩作于何時何地,緣何而作,一直令人費解,學人言之不詳,頗多歧見。有人認為這首詩寫于鵝湖之會後一年,即南宋淳熙三年(1176)春,朱熹如婺源省墓而遊學三清山,在三清山的三清宮遊憩時觸景頓悟,有感而發作此詩。另有人根據朱熹寫給許順之的書信《答許順之》(四部叢刊初編縮本《朱公文文集》卷三十九)推斷這兩首詩作于南宋乾道二年(1166),是年朱熹居閩北崇安五夫裡。
[鑒賞]
整體賞析
從題目看,這兩首詩是談“觀書”體會的,意在講道理,發議論。弄不好,很可能寫成“語錄講義之押韻者”。但作者寫的卻是詩,因為是從自然界和社會生活中捕捉了形象,讓形象本身來說話。
第一首詩是抒發讀書體會的哲理詩,描繪事物本身感性的形象時,又蘊涵了理性的東西,既寫得清新自然,又略帶禅機。“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半畝方塘”像一面鏡子那樣打開了。半畝的“方塘”雖然不算大,隻有半畝地的一個方方的池塘,但它卻像一面鏡子那樣地澄澈明淨,“天光雲影”都被它反映出來了。閃耀浮動,情态畢見。作為一種景物的描寫,這也可以說是寫得十分生動的。這兩句展現的形象本身就能給人以美感,能使人心情澄淨,心胸開闊。這一種感性的形象本身,它還蘊涵着一種理性的東西。很明顯的一點是,“半畝方塘”裡邊的水很深、很清,所以它能夠反映“天光雲影”;反之,如果很淺、很污濁,它就不能反映,或者是不能準确地反映。詩人正是抓住了這一點作進一步的挖掘,寫出了頗有哲理的三、四兩句:“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詩人并沒有說“方塘”有多深,第三句詩裡邊突出了一個“清”字,“清”就已經包含了“深”。因為塘水如果沒有一定的深度的話,即使很“清”也反映不出“天光雲影共徘徊”的情态。詩人抓住了塘水“深”而且“清”,就能反映“天光雲影”的特點。但是到此詩人并沒有結束,他進一步地提出了一個問題。“問”那個“方塘”“那得清如許”,問它為什麼這麼“清”,能夠反映出“天光雲影”來。而這個問題孤立地看這個“方塘”的本身沒有法子來回答。詩人于是放開了眼界,從遠處看,終于,他看到了“方塘”的“源頭”,找到了答案。就因為“方塘”不是無源之水,而是有那永不枯竭的“源頭”,源源不斷地給它輸送了“活水”。這個“方塘”由于有“源頭活水”的不斷輸入,所以它永不枯竭,永不陳腐,永不污濁,永遠“深”而且“清”。“清”得不僅能夠反映出“天光雲影”,而且能夠反映出“天光”和“雲影”“共徘徊”這麼一種細緻的情态。這就是這一首小詩所展現的形象和它的思想意義。
第二首詩也是借助形象說理的詩。它以泛舟為例,讓讀者去體會與學習有關的道理,富有哲理情趣。“昨夜江邊春水生,艨艟巨艦一毛輕。”因為“昨夜”下了大雨,“江邊春水”,萬溪千流,滾滾滔滔,彙入大江,所以本來擱淺的“艨艟巨艦”,就如羽毛般那浮了起來。“向來枉費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說往日舟大水淺,衆人使勁推船,也是白費力氣,而此時春水猛漲,巨艦卻自由自在地飄行在水流中。詩中突出春水的重要,所蘊含的客觀意義是強調藝術靈感的勃發,足以使得藝術創作流暢自如;也可以理解為創作藝術要基本功夫到家,則熟能生巧,駕馭自如。這首詩很可能是作者苦思某個問題,經過學習忽然有了心得後寫下來的。
《觀書有感二首》明顯具有如下特點。一、意象鮮活,化筆神工繪就自然美景并深契自然之理。其一描繪的是這樣一幅圖景:在風和日麗的季節裡,詩人來到半畝見方的池塘旁留連徘徊欣賞這悅人的美景,隻見池水清澈澄碧好似打開盒罩的一面明鏡,光亮照人,徜徉遊動于池塘上空的陽光與白雲倒映在這一泓碧水中,擺動不止,帶給人們生命的動感,讓人産生美的遐思。詩人駐足觀賞,不禁心生疑問:這看似靜止的池塘其水怎麼會如此潔淨如此清麗誘人。原來是有源頭活水不斷地流淌補充進來,使池水永不污濁永遠澄碧照人。詩作寫景意象優美,道出了大自然的美的真谛。其二描繪的則是一幅動态的江上春航圖:昨夜春潮初漲,江面上升,水大流急,往日常常擱淺于江邊的蒙沖巨艦今天也猶如羽毛飄浮,顯得是如此輕盈。回顧江水低淺之時,船夫們雖然竭盡全力費盡周折去拉纖、推移,也依然是白費力氣,船隻難以前進,今日江水充盈,巨船馳騁于江心,無須外在的推拉之力也能夠昂首挺胸地向前航行。這兩首詩全以形象思維來說話,沒下一句理語而道理自然寓于其中,其一以半畝方塘、天光、雲影、活水為意象,通過池水長清不腐表現出了流水不腐,戶樞不”的自然至理;其二則以江邊、春水、巨艦為意象,通過水漲水落船行船止的日常現象展現出了這樣一條自然規律:萬物運行各有其理,條件不成熟時無論如何勞作也是徒勞無益,隻有條件成熟才會優遊自如、水到渠成。二、言近旨遠,物秉理成,詩作既含自然規律于詩内,更寓讀書進學之理和儒家義理于詩外。朱熹這兩首詩名為《觀書有感》,正是他觀書有得欲借詩闡發某種事理的表現,從中可以看出觀書是因,有感是果,寫景隻是抒發感觸的實現手段,他是在借景語代理語而說理,因此他決不是為寫景而寫景,他在表現自然之理的背後更有闡發讀書進學之理和儒家義理的意圖。對他的這兩首詩在作寫景層面解讀的同時更應作文化層面和哲理層面的解讀。
從文化層面上對《觀書有感二首》似乎可作這樣的理解:其一所寫方方正正的池塘指代翻開的書本,光照池水明亮如鏡則指人們讀書學習可以以書為鑒,通過觀書來知得失、開始内心的反省,池水澄澈能夠見底始終不陳腐不污濁,其根源在于源頭的清水一直在汩汩不停地注入,這是比喻某些知識内容之所以在人的腦海中具有清晰的鏡像正是由于人們學問修養的積累已達到了相當的程度,泉思如湧,靈感自然不斷迸發出來,把最難懂的問題搞清楚了,其他問題自然就會迎刃而解。其二涉及創作時的才力學識和運思于筆的辯證關系問題,錢锺書雲:“有學而不能者矣,未有能而不學者也。大匠之巧,焉能不出于規矩哉。”當人們才力學識不逮時,強行下筆必然是捉襟見肘、文筆艱澀,即使加力書寫也隻會是蝸走龜行般地緩慢,寫成之文也定然句意膚淺。要避免筆不稱意的情況發生,就必須要飽學博覽、厚積薄發,隻有充盈于中,才會輕盈于外,從而達到任我揮遺的佳境。朱熹在這首詩中一方面表現出他悟道時豁然開朗的愉快心境,另一方面也在這裡以泛舟為喻說理,說明時機不成熟,隻會是事倍而功半;隻有時機成熟時,才會事半而功倍。
朱熹是南宋學人中學問最廣大精深之人,與陸九淵隻注重心性功夫而不注重知識學習不同,朱熹很注重道問學,重視知識學習的循序漸進。朱熹雖然十分強調道問主張人們應當主敬涵養”格物緻知”,但是讀書也并非朱嘉的最高指向,向儒家聖賢看齊才是他的終極追求。他不是為了讀書而讀書、也不是為了寫詩而寫詩,他說:“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葉。”他的治學及文學活動的目的都是為了明道,他最為仰羨的就是要達到聖人之思,要達到聖人的至上境界。他認為一個人隻有境界高了,才能符合儒家的道德倫理要求,才能出言為聖,立行為賢,才能無往而無不往,《觀書有感二首》即包含有這樣的儒家義理:其一是指隻有闳于中才能肆于外,沒有高遠的聖賢境界就不能使自己時時事事盡合聖賢之道;其二是說一個人窮理求真的功夫不到,明善緻知的聖人境地沒有實現,即使他有心向善也依然距離儒家的教化要求相距甚遠,隻有境地高遠,人生才會揮灑自如。可見,這兩首詩中既包蘊了自然之理和讀書進學之理,還包蘊了儒家倫理學追求之大義真味發溢,理趣渾然,不下理語不入理障而詩理自顯。錢锺書在談到唐宋詩的區别時說:“唐詩多以豐神情韻擅長,宋詩多以筋骨思理見勝。”詩歌不能無理,長于思理井非宋詩之過,問題是因受宋代理學泛濫的影響,不少宋詩流于空發議論,字裡行間充塞的是空洞拙劣、令人生厭的說教,詩歌創作全不用形象思維來構思,變成了“語錄講義之押韻者”(《朱子語類》卷一百一十),不能給人以審美的熏陶和享受,這些完全以抽象理語說理的詩歌喪失了藝術韻味而墜入了“理障”“理臼”之中。明代胡應麟就稱宋代理學大師程颢、程頤、邵雍的詩為“程邵好談理,而為理縛,理障也”。對他們的詩作隻有幹巴巴的理學說教而缺乏美的形象的狀況表示不滿。作為理學集大成者的朱熹的詩作中也有一些幹巴說教空談義理之作,但他畢竟才情學識過人,其詩雖以談理為宗,卻全用形象之筆,詩作意趣盎然,實現了情、景、理的統一,首次提出“理趣”一詞。包恢在《答曾子華論詩》中認為狀理詩之優秀之作應為“狀理則理趣渾然”,有意趣是詩歌說理的先決條件。要使詩歌既有理又有趣,就必須理寓物中,物包理内,物秉理成,理因物顯。理與形象應當交互滲透融化,理不應脫離詩的藝術審美特征,“理之在詩,如水中鹽,蜜中花,體匿性存,無痕有味,現相無相,立說無說。所謂冥合圓顯者也。”具體來講,應當化抽象為具象,因一物見萬物,用形象思維的手法來表達抽象的義理,也就是應當“舉萬殊之一殊,以見一貫之無不貫,所謂理趣者,此也”,朱熹此兩首詩平淡自攝”真味發溢”(《朱子語類》卷一百四十·論文下詩),通篇沒有适懷之句而又通篇全為有感适懷而作,全無理障盡得理趣,正是深得作詩真昧的理趣盎然之作。
《觀書有感二首》所蘊含的道理屬于美學原理範疇,其一首的說理角度是欣賞美,其二首的說理角度是創作美,這種美學原理是帶有一定普适性的。例如:如果讀者抛開詩歌本身的描述對象,完全可以把這種道理引申開來。比如,如果将“書”理解為“書本”,而且書本的内容不是泛泛的包括諸如醫書、哲學書、史書、科技書等等,而是僅僅就文學内容諸如詩詞曲賦散文等等體現文學藝術美的方面,那麼,也可以認為“源頭活水”表達了“不竭的文思”,而“一夜春潮”則表達了“文思勃發”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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