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鐵生和父母
“沒有愚鈍就沒有機智,沒有醜陋就沒有漂亮,沒有惡劣與卑下就沒有善良與高尚,沒有殘疾又何謂健全。至于誰該愚鈍、誰該醜陋、誰該惡劣卑下、誰該殘疾、誰該經曆苦難,”史鐵生說,“聽憑偶然,沒有道理可講。”
這不是一個人無可奈何之下的感慨,而是向死而生後的通透。2010年史鐵生因腦溢血生命進入到彌留階段,他硬撐着一口氣在等待,隻為将自己還健康的肝髒移植到另一個人的身體裡。
淩晨3時46分史鐵生停止了呼吸,淩晨6時他的肝髒在另一個人的身體裡開始工作。這具破敗的身體即使是消亡,也要留下一點兒溫情在人間。讓每個在痛苦中掙紮的生命,都能夠找到活着的希望。
1951年,北京城出生了一個小男嬰。男孩子嘛,當然要長得硬朗,父母便為他取名史鐵生。隻是這孩子并未如雙親所願生就一副健壯的身軀,卻生出了一副鋼鐵般的意志。
右三史鐵生
史鐵生的父母都是知識分子,父親在外地工作,母親任職于北京林業大學。史鐵生從小聰明勤奮,難得的是他不偏科,擅長理工,作文寫得也極好,喜歡田徑跑步足球,畫畫也非常不錯。
那時候,他的清華附中的同學和老師都覺得史鐵生以後也許會成為運動員、數學家或者做科研,卻從未想過他會成為一名著名的作家。
這個開朗聰慧的少年是個天之驕子,隻可惜時運不濟。1969年,全國全面停課,史鐵生沒有學上,響應号召準備上山下鄉建設大西北。
大西北插隊 第一排右一史鐵生
這個決定遭到了母親的強烈反對。史鐵生與普通孩子不同,他患有先天椎管閉合不全症,雖然平時不影響正常生活,但身體條件并不适合長時間、高強度的勞動。西北的生活條件艱苦,勞動強度大、醫療條件又差,一旦出現什麼問題難以及時醫治。
鮮衣怒馬少年時,一日忘盡長安花。18歲的史鐵生正是意氣風發的年紀,别說是下鄉勞動,給他一杆槍都敢去前線打仗。怎會因母親的擔憂而放棄“實現自我價值”的機會。而他一生的不幸與痛苦幾乎都與這個決定有關。
如果史鐵生沒有下鄉插隊,也許後來的事情都不會發生。在經年累月的痛苦煎熬中,不知道他有沒有後悔過當年的沖動。可以肯定的是這段經曆給了他豐沛的創作靈感,成就了他的第一部獲獎作品《我的遙遠的清平灣》。
史鐵生再次回到插隊的地方
1969年1月,他收拾行囊跟随北京知青奔赴大西北插隊,落腳在一個叫做“清平灣”的小村子。清麗脫俗的村名并不能改變西北的惡劣條件,史鐵生看到與北京完全不同的生活環境也有點傻眼。不過既來之則安之,豁達的史鐵生很快就進入了勞動狀态。
正如母親的預料,陝北寒冷的天氣隻僅僅幾個月的時間便讓史鐵生感覺到身體的不适。最初隻是腰腿酸痛,史鐵生還自嘲地想:太弱了,真是有必要加強鍛煉。隻是這種疼痛并沒有随着時間的推移和他逐漸熟練的勞動技巧而減輕,反而逐漸加重。
堅強如史鐵生也實在難以忍受,不得不向遠在北京的母親求助。母親一得知消息立即趕往西北接回了兒子,從此開始了長達一年半的求醫之路。
史鐵生在地壇公園
盡管治療從未間斷,但史鐵生的病情還是沒有任何起色。1972年,他的下肢徹底失去了知覺,史鐵生癱瘓了。
對于一個剛剛21歲的青年來說,這不啻于晴天霹靂。他所有的憧憬、夢想和渴望都在這一紙診斷書下達時灰飛煙滅,從此隻有一個“殘疾人”的身份伴随着他。
過去的史鐵生太優秀了,不隻他自己接受不了這個事實,母親也難以承受。盡管權威醫院已經确診,但母親仍然沒有放棄治療的希望,她遍尋偏方幾乎到了走火入魔的境地,直到因操作不慎将史鐵生燙傷,母親才在絕望中接受了這個現實。
史鐵生與餘華、莫言等人在沈陽
驕陽一般的男子從今以後隻能坐在輪椅上,正如他自己所說:“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齡上忽地殘廢了雙腿”,他不知道應該怎樣生活。于是他想:“我為什麼活着?”
生命對于他來說已經沒有任何吸引力,史鐵生不是沒有想過結束自己的生命,但是母親對他幾乎寸步不離。他沒有輕生的機會。實在郁結難舒他便開始搞破壞、摔東西,母親從來也不勸阻他,隻是等他發洩完了再默默地收拾。
母親的小心翼翼、家人的謹言慎行、鄰居的同情憐憫讓史鐵生更加透不過氣,他常常“離家出走”,一個人搖着輪椅在家附近的地壇公園晃蕩,一走就是一天。
史鐵生
在那裡他能獲得他最需要的甯靜,坐在輪椅上,将自己放逐到虛空中,時間久了他曾經從未注意過的生命開始吸引他的目光。
後來,史鐵生在《我與地壇》中寫到了地壇公園中那些微弱卻生機勃勃的生命:
“蜂兒如同一朵小霧穩穩地停在半空,
螞蟻搖頭晃腦捋着胡須,
猛然間想透了什麼,轉身疾行而去
瓢蟲爬得不耐煩累了,
祈禱一回便張開翅膀,忽悠一下升空了,
露水在草葉上滾動聚集,壓彎了草葉轟然墜地摔開萬道金光。”
誰活得不艱難呢?一蟲一草尚且努力求生,而我又為什麼不行呢?慢慢的,焦躁的心平靜了下來。史鐵生開始重新思考“我要怎麼活。”
就在他一次次的掙紮和冥想的時候,他用車轍丈量過的園子,母親也在一遍遍地用腳步丈量。每次的“出走”,身後都有母親一路相護。而這也成為了史鐵生終其一生都無法釋懷的失誤——“子欲養而親不待”。
史鐵生與母親
那時的母親其實已經重病纏身,隻因放不下“我那殘疾的兒子”,而硬撐着病體,細心的陪伴照料。為了自己身後能給兒子留下一條活路,一輩子自尊自愛的母親也不惜拉下臉求人給史鐵生尋一份工作。
隻是上世紀70年代,工人是最吃香的工作,史鐵生的殘疾沒有工廠願意接納他,用辦事人員的話說“全須全尾兒的還沒安排完呢。” 最終史鐵生在家附近的街道工廠找了一份給家具畫畫的工作。
他并不嫌棄這份工作不夠體面,隻是内心始終有翻騰的情感無法訴說,于是他将所有的業餘時間都用來寫作。
史鐵生慢慢地走出了陰霾,母親卻積勞成疾去世了。及至後來,他成為著名的作家,發表了一篇又一篇震撼人心靈的作品。但他卻始終遺憾,如果母親還活着該有多好。
史鐵生和院子裡的孩子們
母親去世讓史鐵生開始認真思考她的遺願“好好活”,死亡既然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那麼總要在這件事到來之前,做點别的什麼有意義的事情。那便寫作吧,也許其中有一二作品對人們有所啟發,那麼也算是按照母親的要求“好好活”了。
1979年,史鐵生的短篇小說《愛情的命運》在西北大學的校刊上發表。令人意外的是這篇文章真的将愛情帶到了史鐵生的身邊。
1961年出生的陳希米那時正在西北大學讀書,這個工科出身的女孩子對文學有着超乎尋常的熱愛,初讀到史鐵生的小說便喜歡上了作者的文風,開始了與史鐵生的筆談。
1989年,史鐵生的病情再次加重,此時他早已辭去了街道工廠的工作,在家中一邊寫作一邊養病。但常年久坐,導緻他8年前就患上了嚴重的腎病,這一次病情的變化十分危急。遠在西北的陳希米得知史鐵生病情加重的消息,跨越了大半個中國來到他的身邊。
史鐵生和陳希米(電腦合成)
幾天後,史鐵生安然出院,身邊多了一個愛笑的妻子。
隻是隐憂也在陳希米的心頭埋下,早在1980年醫生就曾斷言“你難免有一天就要做血液透析”。這一次的緊急發病不知是否已經是一個預兆,這一天也不知道何時就會突然降臨。
史鐵生卻并不那麼在意,與陳希米的相遇和相愛已經是他生命中最大的驚喜。“希米、希米,你這順水飄來的孩子,但不是我撈起了她,而是她撈起了我,不是用手,而是用她一心一意的眼神。”
盡管病痛并沒有離開他,但他的面龐上終于有了笑意。他開始感受到生活中的生動和有趣。跟朋友們讨論美食,跟陳希米一起遊曆名山大川,這段時間的史鐵生覺得幸福便是這樣!
80年代,史鐵生重回大西北
1998年,沉甸甸壓在陳希米心中的雷還是被踩響了。史鐵生被确診為尿毒症,于是他開始了血液透析。每隔一天他就需要花費半天的時間将全身的血液清洗一遍,看着鮮血從身體裡流進流出,史鐵生很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在一次采訪中,記者跟他聊起了透析的事情。史鐵生豁達地說,“醫生18年前就告訴我會這樣,已經過去18年了,命運還是善待我的,現在透析比那時候先進很多了。”唯一不方便的就是影響了他的工作,而陳希米也開始了她的代筆工作。
盡管日子苦得令人發顫,但陳希米和史鐵生卻甘之如饴。當史鐵生身體好的時候,陳希米會允許他約上兩三個好友小聚。史鐵生是個美食家,他們夫妻會用半天的時間研究哪個餡料的餃子最好吃,如何能用家裡的工具烤出一塊漂亮的面包。
史鐵生和陳希米與友人小聚
有時候,陳希米也會推着史鐵生在大街小巷地轉悠,尋找隐藏在市井間的“靈魂小吃”。但更多的時候他們隻是安靜地依靠在一起,共讀一本書或者輕輕地說幾句悄悄話。
2010年,史鐵生59歲,轉過年便是整壽60歲。史鐵生還是有一些期待的,活過一個甲子,很好了。隻是這一年他的身體狀況并不樂觀。
12月30日,他跟往常一樣去醫院做透析,下午回到家中便嚷着頭痛。夫人陳希米并不在家,妹妹史岚以為是吹了冷風凍着了,趕緊照顧他躺下休息,卻不知這正是“腦溢血”的征兆!
史鐵生舊照
休息了一會兒,情況不但沒有好轉反而越發嚴重,家人緊急招來120急救車。晚6時急救車到達時史鐵生已經陷入昏迷狀态,被緊急送入北京朝陽醫院。
病症很快被确診下來——“急性腦硬膜下出血”。經過國内腦外科頂級專家淩鋒的診斷,人已經回天乏術了,然而淩主任與陳希米經過一番交談當即決定轉院。
這個決定讓在場的親友不由得大吃一驚,人已經這樣了轉院還有什麼意義?隻有幾位親密的朋友露出了若有所思的态度。
史鐵生對于自己的身體狀況從來都是清楚的,他不懼怕死亡,甚至跟朋友玩笑說:“我與死神已經成了哥們兒,他便坐在我家門外的走廊上,随時都可能進來向我招呼一聲‘嗨,走吧。’”
史鐵生手稿
與疾病抗争了幾十年,死亡在他看來不過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他早在獲悉自己身患尿毒症時就已經與陳希米讨論過生死問題,他覺得“白白燒掉未免可惜,浪費總歸不好。”因此與妻子定下了捐贈遺體的願望。
如今,史鐵生的生命已經進入到倒計時,在完成丈夫的遺願上陳希米是不遺餘力的。此時正有一位天津的病人等待肝髒移植,史鐵生的初步化驗結果與該病人相匹配,隻是如果史鐵生停止呼吸超過15分鐘,他的所有器官都将失去價值。
天津方面的醫生已經在趕來的路上,所以淩鋒和陳希米才會當機立斷,為史鐵生轉院,盡最大可能延長史鐵生的生命,為天津方面争取時間。一番波折史鐵生終于被安頓在宣武醫院特地為他騰出來的單人病房裡。
史鐵生與陳希米的日常
而此時的史鐵生顱内出血的情況一直在持續,由于顱内壓引起的腦組織移位所帶來的痛苦,讓即使已經陷入深度昏迷的史鐵生仍然不停地抽搐。他的面色血紅,呼吸也時斷時續。但心電顯示器上的心博弦波卻一直平穩而有力。
史鐵生為了将自己的器官送出去,一直在硬挺着不死!
當活着對于一個人來說已經是莫大的痛苦,死亡才是解脫的時候,卻要堅持下去不死是一件多麼需要勇氣的事情。
而這期間,陳希米始終寸步不離地守在史鐵生的床前,直到在他的病床前簽好遺體捐贈的所有手續。此時已經是12月31日淩晨兩點多了,史鐵生在死亡線上已經掙紮了8個小時,而此刻他仍然不能安然赴死。
北京宣武醫院不具備器官移植資質和手術設備條件,他們隻能帶着史鐵生再次啟程,前往北京武警總隊醫院。有人猶豫、有人不忍,凡是至親好友,終不能忍心讓這種痛苦持續下去。就在大家将目光都投向陳希米時,她已經鎮定的開始收拾東西了。
史鐵生
大家都沒有說話,開始各司其職。很快,首都深冬的街道上,一輛救護車閃爍着藍白燈光在前引路,其後尾随着一串打着雙閃的私家車。在這個寒冷的淩晨,史鐵生的親人和朋友都在默默地陪他走這最後一程。
救護車風馳電掣地趕到了武警總醫院,這之後的所有事情都順利得不可思議,史鐵生的肝髒配型與需要接受移植的病人完全吻合,9個多小時忍耐與等待終于沒有白費!
到達武警醫院不久的淩晨3時46分,史鐵生便停止了呼吸。不久之後承載着某一個人和一個家庭希望的肝髒被放置在特殊容器中送往天津。而它的原主人則安詳地沉睡着了。
史鐵生走了,他的離開使很多人長時間不能開懷,那怅然若失絲絲縷縷地浸入到生活中,在每一個個不經意的瞬間,猝不及防地撞入心間。
史鐵生
有人說史鐵生是“生命的奇迹”。是的,如果不信,當你快要失去生活的力量時,想一想那個戴着眼鏡笑眯眯的大叔,你會覺得這世間,沒什麼是過不去的。即使有,為了那些不放棄你的人,也得試一試,不試怎麼就知道過不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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