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 澡
文:簡心
1
夜色從山谷流下來,漸漸貯滿了村野。家家木窗裡透出燈光,就像小瓢蟲在夜幕上咬出的一顆顆蟲眼……
母親将鍋碗瓢盆使得服服帖帖,父親在昏暗的燈影裡剁豬草。
竈壁供着竈神奶奶,竈上安放着兩隻鐵鍋,鐵鍋之間的泥隔梁,嵌着一對炆鼎。前鍋煮飯炒菜,後鍋燒水暖水,兩隻炆鼎分别煲湯煮潲。“兩室兩廳”的格局,一日三餐,火苗就這樣在竈膛裡悠遊度日。
山泉燒的水,聲音響脆,是火舌隔着炆鼎舔出的溫度。大瓢大瓢從後鍋舀滿木桶,和哥哥擡到石子坪上。
洗澡寮在後廳天井邊,木闆房,老蟬殼似的,和細爺家共用着。
細爺一家十口人,加上我家大小六口,堂姑堂嬸們,不是婦娘就是大姑娘,夏天挨個洗,得輪到深夜。
石子坪老得脫皮。坪角立兩把竹叉,中間橫幾杠曬衣裳的竹篙。竹叉下堆着泥土,用隻穿了底的破籮筐籠着。絲瓜蔓從籮筐裡爬出來,熱熱鬧鬧挂滿了竹杆。母親從屋檐牽一根篾繩過去,那些花藤就一步一步擁過來了。坪沿立着堂伯家一棵高大的李子樹,外面是一壟接一壟的禾田。
月光鋪得涼滑,石子坪踩久了卻依舊滾氣剌腳。這曝日氣毒哩,打進身子裡要發尿淋病的。母親說着捉了大竹掃來掃淨,轉身渠潭裡提一大桶水上來四周奮力一潑,轉眼水就吸沒了,隻洩了一地的日頭泥水腥味。蟲聲漲上來,爬滿了夜的縫隙。我們将衣褲搭在樹叉上,圍着木桶蹲下,風一吹,撒了薄荷般涼。
洗澡得從臉上起,身子腥臊,一會水就不靈淨了。用巾帕抹了臉,接着頸子,肩胛,腋窩,前胸後背一直搓下去,到腳掌丫,腳底在石子坪上搓幾下,腳跟蹭腳背,腳背抻腳跟,最後提桶将餘水肩膊上一氣灌下,抹幹水就可以穿衣褲了。
母親不知說過多少遍了,我們洗起來卻依舊囫囵吞棗,那些手夠不着的犄角旮旯能省則省過去。但我喜歡水的感覺,稀裡嘩啦撩到頸上,哧溜一聲下去,石子坪就嗤嗤地笑了。我的背脊,真是最好的溜溜闆。為了讓每一滴水享受到溜溜闆的快樂,常常一小帕一小帕地撩,那些水,也歡歡地一路跌撲飛打,等穿衣時,後背汗毛孔喝飽了水,胸前卻是巴巴的一片旱地。
火焰蟲常來看我們洗澡。它們一夥一夥地在禾田上空,就有幾匹忍不住飛上來,在絲瓜花上繞來繞去。哥哥起勁了,帶領我甩着毛巾飛打,直把那些火焰蟲吓得跌跌撞撞關了燈,落荒而逃。有些大火焰蟲不吃這套,順着毛巾風勢輕輕一繞,不動聲色,依舊一閃一閃地飛。我很生氣,索性不理它們。有隻“小星星”落寞地飛了兩圈後,居然停在了桶壁上,喜得我一動也不敢動,一桶水白白地涼了。
有人的地方,蚊子總是興高采烈的。那些吸着草汁長大的花蚊子,一個個長腳妖精似的。為了對付它們,我們要一手撩水,一手不停地拍打屁股和大腿。盡管如此,還是免不了被它們叼上幾口,麻麻地癢。蚊子神氣活現的時候,我很不耐煩,幹脆将水撥拉幾下,舉起木桶“嘩啦啦”從肩膊上灌下去,那些水疼得摔了一地。
月黑風高的晚上,心裡就擰驚,潑兩把水就急着穿衣褲。偏偏有隻褲管裡朝外,反了,伸手一掏,褲衩扭起來,于是把另一隻褲管鑽過去,還是鬧别扭。那種開裆褲,屁丫開個天井,後腰長着兩根背帶,交叉後從兩肩分别繞到胸前,用扣子叼住褲腰肚兜。這樣褲管、背帶和褲裆三者之間鑽來繞去,感覺是天底下最複雜的事。雷聲訇訇從頭頂碾過,褲子怎麼也理不好,急得坐地上大哭。
母親正在竈房背哦喏喏地給一窩豬崽喂食,“嘣”地丢了潲桶,糾着臉過來,劈頭勺我兩巴掌,“冇滴用的陰司婆!一條褲子都理不順茬,大了怎麼尋食!?”将那扭作一團的褲子一旋一抖,“啪”地順了,轉手往我的腿上一套,扭身提桶沖豬圈去了。
2
洗澡時,對面山下偶爾會有盞馬燈走過,那是赴墟趕場夜歸的上埅人,扁擔吃力的聲音,吱呀吱呀溯河壩而上,直到變成了一粒火焰蟲,狗叫聲便消失在村尾。
上埅在山旮旯的底部,和我們鶴堂一樣,都是石澗道行公的後裔。山腰幾棵巨大的老樟,常把他們的屋子遮得雲裡霧裡。樟樹下,是太婆的家。
太婆和母親同是社溪梨子崗徐家客女(姑娘)。一對粘肉親的姑侄,嫁到幾十裡外的山坑頭,母親照娘家一如既往喚她姑姑,我們則按郭屋人行輩,叫太婆。
太婆長得高拔,耳寬眼闊,天生的歡善孩子。隔個十天半月,她會挑擔番薯藤或者一窩小雛雞等從對門山排去油石墟賣。見着我,眉眼散開,踦在那,嘴唇眯得像瓣糯米糕:“哎——呀!這大人種啊——又長高了這麼多!”我被她一誇,軟得像冬天的紅柿。“诶——!過來過來,抓點番薯幹去,嘴裡嗒一嗒。” 她騰手伸向肩杠頭挂的一隻尕簍,使勁捉出一把,叫我牽開口袋塞進去……末了帶一句“快去學堂,路上毋顧搞,好好讀書喲!”番薯幹剛下篾撘子,含在嘴裡軟塌塌的,就像太婆的話,總覺得洗澡那樣扯扯長長的暖。
有年春太婆做壽,母親脫不得身,派我和哥哥提些酒蛋壽面過去。山上田間鋪滿了雪,樹上的冰淩子挂得絲瓜豆角似的,風一吹,簌簌地響,整個河排上的竹梢雲朵一樣浮動。母親叮待說小心雞蛋别打爛了,否則對太婆會不利的。我們沒襖子,提着一畲藍面條酒肉,一路哈着氣,凍得鼻涕一縮一縮的,籃子卻絲毫不敢松手。到她家時,布鞋已經濕透了底,一雙手僵得連筷子都馱不動。
吹笛佬喜啦啦地吹起來,禮賓先生将我們迎進廳廈,這邊司茶,這邊上熱水洗手臉,然後引我們到理事先生那登記上禮。太婆正燒着谷殼烳水酒,青煙一蹿一蹿的,見着我們,丢下火鏟,轉身拉我們進竈房。一邊哈着氣替我們搓手,一邊叫人從後鍋打來滾水,将我們的腳剝了鞋襪捉到水盆裡暖着。竈房裡搭着一排案闆,幫廚的婦娘們甩着刀花……太婆拎起鞋拍掉泥雪沫子,一隻隻碼進竈坎烘。“滿崽子凍到心肝了!”掌廚的一聽,大勺鍋裡一點,眼皮不擡一下,一缽頭熱湯就貼了過來。我浩浩蕩蕩吞下幾片肉膘,肚裡有了火星子,一身也竈膛似的興旺起來。
天暗下來,唢呐歇了,附近挨家挨戶提了馬燈過來領客人去搭鋪睡。
“舀水客人洗澡嘞——!天寒地凍的,燙燙身子,床鋪上才歇得安穩。”理事先生坐在廳廈大聲招呼。
雪風在屋背奔跑,屋外臨時搭的水鍋熱氣噴天的。
司水的一桶熱水提進澡寮,拱手請太婆娘家的外氏頭人。
“摸摸看,水夠熱麼?”
“哎呀——費柴費水,不得了的人工麼!……夠了,夠了!托老人的福,一桶長壽水啊!”來客一邊斯文,一邊接了毛巾拖鞋進去。
不管常日裡還是辦喜事,我們村接待人客,除了好茶好飯好床鋪,一桶洗澡水是起碼的:水要燒得紮實,水溫要調配合适,洗澡的拖鞋毛巾要幫客人備齊整……洗澡的順序要心中有數,娘家外氏是上客,再依次按長、男、女、幼輪下來。另外,男女的澡具是嚴格分開的,女客用過的澡巾、澡桶如給男賓挨着了,晦氣,止不定要倒衰半輩子。這些都得東家委托理事先生一一調度好,不然,不僅東道主,一個宗族的人都失了客情。人家特意放下人工,割肉挑酒走十幾裡山路上門,這份心意,你怎領得去?鬼都不跟這種人家結親。
洗上一會,司水的總要往澡寮内作口:“水夠麼?再添點滾的!”“不用了!”裡面的人應着,“這水夠勁,洗出腦門汗來了!”于是,坪上撲噜撲噜地冒熱氣,洗澡寮裡呵呵地哈着滾氣,整個廳廈暖得大竈膛似的。
3
落了雨的夜晚,田坂裡洗過一般。蛤蟆拐子們從洞裡蹦跶出來,仿佛剛剛看過一場露天電影。聽這些蛤蟆拐子說話,我會想起屋場裡的許多人,長門亮嗓的是細爺,甕聲甕氣的是鬏毛太公,喋喋不休的是水花大嫂,拖腔拖調的是鈎子嬸嬸,還有捏着嗓子唱戲般的,那一定是調羹奶奶了……這些聲音合在一起,說不清是在吵架還是拉家常,成了村裡永遠唱不完的歌。
這時辰洗澡,常見到有人頭發着火似的往我家跑:“你阿爸呢?在屋裡不?”
村裡人除了郭姓,還有幾戶許姓、方姓人家。五十年代,因為建陡水電站,上埅、花麥土兩個生産隊突然遷進了好些姓黃的庫區移民。幾個姓氏互相你嫁我娶,加之山水田地,村裡關系就纏纏繞繞了,稍稍沒弄好就鬥口打架,打不出個結果,就來找父親調解。
有段日子,有個上埅佬提個馬燈掄根打狗棍,一連好幾次來找父親。勾着頭,嗡着氣,牛噴鼻似的,眉角一顆毛痣一跳一跳,為他鬧分家的兩個兒媳。
父親聽着,起先不做聲,最後,撇下煙頭,拎了熱水瓶去竈台舀水。一瓢,一瓢,沖茶,倒茶,仿佛一生一世,正聲慢色地道:
樹大分杈,人大分家。老叔,依我說你還是撇脫點。炆鼎鍋頭隔開煮,還不都在一膛竈火上?黃土過肩的人,犯不着跟後輩子怄氣。也就巴掌大一塊廳堂地,幾張台闆凳腳,幾塊田土,鍋碗瓢盆,犁耙辘軸,前生世帶不來,後生世帶不走,遲早不是他們的?兩個崽天不落地不生,手心手背都是肉!一碗水端平了,全給他們,天都沒這麼紅!風水不管自家人,難道還管外人去?養爺盡孝,養崽防老。後人好過了,你才過得安生,難道指望他們一輩子逑腳雞一樣逑着你找食?一百歲的命也不過就一輩子,我們做爺佬的,還是想開點。
上埅佬被炖了腸子,喉頭一癟:一把老骨頭,刮光了不見二兩肉,有哪樣舍不得的?我不過留個柴火錢,改日兩腳一攤落氣了,去見老祖宗也好擦個澡。你是肚裡有墨水的人,給我評評理,老婆子砍柴一身雨淋了,也就鍋竈上舀了她們幾瓢水洗澡,消得她們蒲扇點火揪頭潑面?牛老一張皮,這人老了,就這樣一文錢都不抵麼?這山上,哪棵樹那片葉不是我給她們蓄下的?
父親正了色:這世道光長腦子不長心,年輕人越來越沒個樣。雕雀子毛沒長齊整就翼膀啪啪想立山頭。按我們郭家規矩,新婦是要給家倌家婆提洗澡水到老的。沒有爺毑,她們自己從石壁上爆出來不成?話又說回來,時代在變,年輕人有年輕人的式樣,我們做上人的隻有罩着點,為盆洗澡水,一家人馱錘掄棍,讓外人看了戳脊背骨。說到底都是一個鍋竈食飯的,有什麼相讓不過去?你寬寬心,改日我去說說這倆崽,高高大大的男子佬,連個婦娘都調教不好,還談什麼齊家立業。一條山坑有一條山坑的雕子叫,再怎麼整連祖宗調門都可以變麼?做人做個樣,你今天怎樣待爺毑,明日裡後輩子也怎麼待你,人在做天在看,老祖宗也在那一頭盯着,細伢子在一邊就聽不着學不到麼……
上埅佬悶頭咕噜咕噜喝茶,口氣洩了一大半:唉——活了一輩子,連桶洗澡水都落不着!話又說回來,都怪這些沒眼識的婦娘子。
他擡腳出門,好一陣又縮頸探回頭來,嘴巴蠕蠕地:老侄……你好好說他們……不過……不過那個……也别太重,給他們留點面皮做人。
這家安生沒幾天,那家又打打鬥鬥鬧離婚。
“你個三離嫲!上家走下家,沒一日不騷騷動,屋裡冷鍋死竈的,連滴洗澡水都不曉得燒!” 男人是悶燒棍,不聲不響,一響就打爆盎。
婦娘一聽撮火,眉粗發亮,原本就是個不吃素的利錐子。她指着鼻子罵他腦筋生鏽一輩子跌苦隻配跟别人打洗腳水,自己婦娘脊腰骨痛了這些天半句話都沒憐惜過,晚上洗澡求你幫忙刮個水痧你眼珠子晲都不晲一眼,麻鴨子同窩還曉得相互啄下羽翎子,這人情薄一張紙将來有什麼指靠?不如我早早撿了家什到東山庵去守庵廟煞算。
說着就呼天搶地悲情起來。男子佬矗在那木薯棍一般,嘴門裡火電熠熠咒她酸菜盎好吃懶做三生世沒人理答拿來裝洗腳水都嫌酸……
父親聽得焖胸,一硬牙齒根:我看你倆一個巴掌拍不響少個人挑。三十多的腦蓋骨還沒生密縫,說起話來拆心拆肝噴天爛臭。鍋頭盆蓋好壞不都是自己挑配的?都是祖廳裡燒過高香拜過天地的,誰離得了誰?等到鍋砸了竈頭拆了,連塊洗澡地方都沒,才曉得跌老苦,到那時倒悔都倒不轉!……倆公婆過日子,男子佬外頭汗一身雨一身,回到屋裡滾茶熱飯,做婦娘的燒上一鍋洗澡水難道不應當麼?婦娘子丢了親爺娘跟了你要懂得惜人家恩德,過日子就是關起門來洗澡,一帕一帕冷冷熱熱往身上搓洗自己曉得就算了,哪有站到大路頭上一把一把潑給人看的道理?風嚯嚯的熱氣散了人也就心肝涼了。
烏臉黑鼻地敲幾句,倆人“吱”地沒了聲,你看我,我看你,埋下頭吊腳回家去了。
一盆洗澡水,我不曉得怎會生出那麼多疙疙瘩瘩的事,就像花蚊子,這裡叮一口那裡叼個包的,總也沒個靜……
而父親調解他們,似乎遠不如母親解我那條褲子那麼簡單。
4
桃子樟梨該下樹了,風一吹,嘭嘭落到地上,石子坪上飛滿了谷毛和爛果子的味道。早稻谷一筐一筐上了倉,紮了尾的禾草靶子甩在李子樹上,就像披了一身金燦燦的草裙。
“伢子洗澡洗名聲哩!一身都起膏,快成野人了!”母親将我們的小背腩抻得撲噜撲噜響。時節咬人,雙搶終于煞尾,男子佬們伸伸腰闆,一家一家鑽出來投涼。婦娘們摁個筲箕匾籮的,坐在坪上摘花生。
野人?辣蓼草似的,我的腦袋立刻被這兩個字擠得飛飛動。母親拍我後腦一把,埋頭一帕一帕說起了古:
老古時,村裡住着母女三人。一天媽媽去做客,臨出門時叮待小姑娘:帶好妹妹!山野人多,夜晡千萬關好門窗,除了着藍衫藍褲臉上一顆痣的外婆,誰來也别開門。這話被躲在屋背的野人聽去了。挨夜邊,山野人裹身芭蕉葉子,臉上貼個田螺嘴來喊門。小姑娘挑燈一看,藍衫藍褲,嘴巴一顆痣,歡喜得趕緊讓進屋子,于是外婆摟着妹妹睡一頭,自己睡一頭,擁床被子一起入夢了。
半夜,小姑娘忽然被一種聲音驚醒,咯吱咯吱,是外婆!“外婆你食麻格(什麼)?”“妹仔,冇麻格(沒什麼),過山過峺揀到一根蘿蔔。”小姑娘半信半疑,一伸腳,找不到妹妹?卻挨着了一條黏黏滑的東西:腸子!
野人!妹妹被野人吃了!
怎麼辦?母親問。
月亮爬上來,照得對面松峺黑一陣,白一陣。我腦子也刷了月光一般,白一陣,黑一陣。
小姑娘心裡撲噜撲噜的,躺在床上默了半天神:“外婆,你爬山過峺一身汗,忘了給你燒盆水洗澡!”孝順呀妹仔,野人暗自得意。小姑娘一溜就下床着鞋出門。
等到一鍋水燒好提到院子裡,野人被叫出門剛要洗,小姑娘一溜煙卻上了樹。
“妹仔啊——下來,快下來!”野人急得仰頭低聲央着。
“外婆你退後點,我一溜就下來,你看着!”小姑娘說着冷不丁一甩手,一包辣椒粉劈頭撒下來,野人辣得蒙眼直跳腳。噗通,小姑娘操起一根早備好的禾竿,朝她腦殼一掄,反手一推,野人木頭似的跌進澡盆邊的水井裡。小姑娘飛身下來,搬塊門闆往水井一扣,壓上大磨盤……
講到野人終于被淹死的時候,田坂一片安靜,小河沒了聲,唯有不知名的夜鳥在樹上撲哧撲哧地響。月光削去了一般,澆在身上的洗澡水刨皮花似的飛去……
我們一邊大快人心地聽着,一邊想像小姑娘在屋裡女俠一樣的身影,身子不由矮了下去。
可是,不知為什麼,我卻心底生出了悲情。
人到底是刁靈的。一個深山野人,也懂得裝扮親情求飽暖。可人終究是虛軟的,哪怕是深山野人,也抵不過一盆水的溫情與殘酷。一鍋洗澡水,竟包藏了人世間的冷烈與悲壯。我們之所以大快人心,僅僅因為是小姑娘的同類呀。
猛然想起那句“大了怎麼尋食”的話,内心冷一陣,麻一陣,就像爬滿了蚊子和火焰蟲。
5
洗澡有時是鶴堂人的一種生命儀式。
母親又懷身了,開始不動聲色地準備洗月子的香草。溪澗裡的石姜蒲,土坡旁的艾蒿,一樣一樣地采回家裡,一小劄一小劄曬幹,日子的辛勞仿佛都沾了花蜜。
這樣一草一季采着曬着,日子慢慢隆重起來。是崽呢?還是女呢?女吧,前一胎哥哥已過周歲,母親這樣默算着,臨盆的日子就來了。
我出生在古曆七月十九。那一日母親感覺肚子發動了,連忙上山,将割在山壁上晾曬的蘆箕全部捆了,一擔一擔挑回屋檐下堆好,然後忍着痛,一個人蹲在竈下引柴準備伢子的洗澡水。
父親從村外奔回屋裡,兩隻眼睛瞪得茶壺蓋似的,怎麼不早說,叫你一有動靜就告訴我!
母親淚珠“噗嘟”滴下來。她心髒不好,鄰村一個下放來的赤腳醫生交待過,這伢一定要到醫院生才保險,可母親體惜那幾個錢,有意忍着不告訴父親。
醫院離家二十多裡,滿打緊算也得兩小時。急得父親一邊請人找竹椅床來紮杠子,一邊煮滿碗招待幫忙的人。等吃過酒釀蛋椅杠紮好,正準備擡了母親出門,火電一閃訇隆一聲,天卻突然倒了墨水一般,幾陣大風掀過,暴雨一霎一霎地從石澗山口滾過來,門外連插腳的地方都見不着。
就在一屋人急得不知道上還是下隻得坐下幹等天老爺停雨的時候,父親突然聽到了細細的哭聲,這聲音來得如此纖細又如此及時,乃至于整個山坑的風雨都淹埋不住。
母親至今說我得好好感謝那一霎雨,否則我的出生地點肯定不在鶴堂而是半路哪個野灰草寮裡。那就可憐喲,落世連盆澡都洗不上,天老爺是惜你的,逢時節要記得多燒高香。
暖水經後鍋這麼長時間一煮,早已熬得勻勻細細,倒進木盆,草香氣一醺,我的的哭聲明顯柔亮起來。那是鶴堂祖傳的澡湯,可以防風邪,也可以打胎毒。或許,這澡湯裡,有一種和地氣接通的味道?
出生後第三天,是鶴堂人一輩子最隆重的洗澡儀式——洗三朝。
殺過雞,敬過神,該到場人都到場了,婦娘們聚到月房裡。火缽燒紅,撒上一撮貓狗毛,罩上大烘藍,鄭重地插上幾根蔥蒜,奶衣奶褲鋪上去。
母親往竹椅上坐好,雙足浸在澡盆裡,在我頭腳耳朵摸上木梓油,斜放在她翹起的足背上,一手托着後腦頸,一手用巾帕在我身上柔柔地搓洗。取下一枚熟雞蛋,念念有詞地在我背脊上搓滾:貓呀狗呀,早晚搭個伴,妖鬼蛇蟲别吓她……這樣反複滾過,穿上打過貓狗毛氣的奶衣奶褲,扯根紅繩分頭紮住兩隻袖腕,名曰“捆三朝”。說這樣捆過之後,再刁蠻的伢子,以後都不會随便撩犯人?
“一頭蔥,一頭蒜,耳聰目明會打算”,有人将烤香的蔥蒜激我,稍微打個哈氣,就舉槌在門腦叩三下,大念“門一下,壁一下,不怕驚,不怕吓”,遂抱出廳廈見人。鶴堂家家戶戶的婦娘用木盤托着雞蛋和奶衣鞋帽來賀喜,母親則篩碗剛剛煮好的姜酒端上,每戶呈上九個煮熟染紅的雞蛋作為謝禮。
因為太小,這場洗澡儀式給伢子自己的記憶幾乎是空白的,可是洗三朝的溫柔與美好,在整個人生境遇裡是極為少見的。大約是一個宗族對新生命的所有祈願與寄望,都濃縮在這盆洗澡湯裡了吧。
誰說洗澡僅僅是洗塵除垢的?那些香草澡湯,滾脊背的雞蛋,貓狗毛醺過的奶衣,都在一一提醒你,以及周圍一切生靈,隻要落在這塊土地上,你們就是同地共脈的,和這裡生生相護,你和它們,都成了這塊土地的符号和胎識。
洗三朝就像為生命畫一道美麗的水符,這輩子走到哪,這盆洗澡水就護佑到哪。
6
秋風長出舌頭的時候,田坂開缺放水。母親穿梭在禾田裡,兩根禾竿往前一一杠,金色的禾浪向兩邊斜伏下去,幾分鐘後,田坂被劃出一條條禾道。父親握把鐮鏟,将禾道上的禾苗一棵棵蔸起,摳開一條溝,晚上,禾花鯉順水嘩嘩下禾溝,一條條進了簍。
“風是大地的鬧鐘哩!打個噴嚏,禾谷就熟了。再眨個眼,我們就老了,靈魂火一飛,一把骨頭化成水土。”我聽了鯉魚似的嗖驚,澆在身上的水毛瑟瑟的。據說人的靈魂火藏在眼角,哪天那朵火光沒了,人也就熄命了。
咝咝呀呀咝咝……唧唧咕咕唧唧……呱呱哩哩嘀嘀……噼噼啪啪啪啪……叮叮咚咚叮咚……順着風的呼吸,夜蟲,泉水,灌木,火苗……我聽到黑夜像隻密密麻麻的篩子,不斷篩出各種奇妙的聲音。
“你聽,風跟水說話,它們在跟大地洗澡,捉蟲,耘土,拔草,摸着洗着,莊稼就長好了。”
奇怪,從不吭氣的珠子奶奶,為什麼莫名其妙說這些?
珠子奶奶是我大爺爺的老婆,膝下有堂伯,以及四個孫子兩個孫女。不知為什麼,她和堂伯一家分竈吃。除了每月堂伯母定量給她點米谷,鶴堂很少人和珠子奶奶說話。
輪到我洗澡,珠子奶奶往往已經搬張椅子搖把蒲扇坐在石子坪一角投涼了。
鶴堂連排的屋場裡,堂伯和我家在宗廳左側最靠東頭,兩家兩排廂房相望相對,底部是堂伯家的一個門廳連着,形成一個小四合院的樣子,珠子奶奶就住對檐廂房裡。
也就豆腐大一間,竈頭,澡池,床鋪,黑櫥,吃喝洗睡全在裡面。廂房檐垂根麻繩吊下兩個大木鈎,之間橫根竹杠,晾着珠子奶奶和堂伯一家人的毛巾、鬥笠、草帽、蓑衣等雜物。檐基高出地面一尺多,從廂房一直沿過廊廳門去,末了廳檐角是兩個大雞栅,他們的雞分别養在那裡。
每天雞打鳴,便能聽到珠子奶奶推門,踮着小腳廊前竈後掃一遍,然後擄把小松枝燒火做飯;上晝,她着雙草鞋馱把茅鐮上山,晌午背一捆柴從山峺挪下來;下晝,她去屋背菜園裡,一把糞勺,兩隻尿桶,或一把镢頭一竹箕尿漿灰。
斷黑後,她罩盞煤油燈探到雞栅門前照照,哪隻雞沒回窩,便嘟着嘴一家一家屋檐牆角找,或在别家雞窩裡,或找得屋背山腳幾滴雞血和飛落的幾根雞毛,她嘴裡叽叽咕咕的:“花狐狸咬的……走窩野了心,活該讓狐狸逮你去教導教導……”
除此,常見她戴頂草帽挎個尕簍,踮着小腳一晃一晃去赴墟,一直到半下晝日頭西下才回來。
但珠子奶奶最雷打不動的還是每天去井裡挑水洗澡。
井在屋場西角背的桃李園裡,就像她的鬧鐘一般。日影下過瓦面,她就摘下牆上扁擔水鈎,兩隻老木桶,出院門,過鶴堂屋坪,沿着菜園籬笆路,爬上小坡窩,穿過幾行茶樹,停在山壁前幾棵李子樹和結紐樹下。
老井石縫長滿了苔藓和石葦,井前沿是一叢叢青秀的麥冬草。泉水從幾裡高的後山下來,流到井裡,照得一山谷桃花桐子花清豔豔的。幾隻黑亮的和尚蟲,烏溜子一般在在水面上滑動。井是土地的眼睛哩!她取出老瓢,将落在水面的花瓣枝葉輕輕撇到井外,潑水将井沿沖洗幹淨,然後才一瓢一瓢舀水上桶,小腳一擰一擰挑回家去。伢子們總是搗蛋的,有時故意将院門椯了,她白眼忿忿地,嘴裡叽裡咕噜折進我家廳門,從廂房穿入她家院子。
炊煙從瓦面凫上來,就像一團團白發飄散在暮色裡……她從竈房出來,摘下澡桶和洗澡布,然後開鍋,一瓢一瓢起熱水,一圈一圈解下頭帕和發髻繩子,竈房門吱呀關上了。
陽光貼在門上,我總覺得珠子奶奶的竈房那麼生冷,就像沒點過燈火。大爺爺去了哪呢?她的娘家親戚在哪呢?
一個開滿桃花的時節,珠子奶奶去井裡擔水,中了風,躺在床上幾個月,死了。上山後,她的襖子被褥被扔到河壩上,幾天後,發一陣春水,沖走了。
我終于悄悄聽說了一個比竈房更深冷的詞語:寡婦,還有和圩場有關的某個老頭。一切,都刀鋒般閃閃爍爍。而珠子奶奶的一生,門枕石一樣沉默着。
珠子奶奶是街上人,小時被抱到鶴堂,成了小她三歲的我大爺爺的童養媳。圓房後,太祖母死了,家境敗落,太祖父便帶着我未成年的爺爺、細爺到外頭謀食,留下大爺爺夫妻把家。
不知怎地,珠子奶奶老往街上走,大爺爺則日日酗酒,見酒眉開眼笑,沒酒就捉鞭子抽珠子奶奶。三十大幾,爛酒的大爺爺把小腳的珠子奶奶,連同十多歲的小堂伯丢在了人世。死婆婆又剋丈夫,這樣的婦娘在人眼裡總歸命硬吧,小堂伯于是放别村寄養。肩不挑手不擡,田土工夫做不了,加上隔三差五往外走,難免有隻言片語傳開去。
後來爺爺在外頭挖鎢砂賺了點錢,太祖父率一家回到鶴堂,住回當初的屋子。同廳共檐,作為寡嫂,自然不願也不便和小叔子多對眼。每次,她都勾着腦袋走過屋坪,拐進小院,繞過飯廳,折進她自己的廂房,然後燒火,做飯,洗澡。解放後,爺爺奶奶搬過院子這一側,堂伯回來成家育子,一個一個安頓長大。屋子不夠住了,珠子奶奶才把床鋪按進竈房裡。
珠子奶奶,就像屋檐下吊着的那隻洗澡桶,除了星星和火焰蟲,沒有誰知道溫度。
可世上什麼才叫溫度呢?冷冷暖暖都是自己的事。我忽然明白了珠子奶奶的真意。大約,她是告訴我洗澡要洗性子,多和水說話吧?人世的聲音是聽不了那麼多的。珠子奶奶的一生,不都關在門裡洗性子,和水說話麼?
冷水田生不出好禾苗,冷鍋竈養不發一家老小。哪家女人把竈下那管水火養平養順溜了,日子也就亮光了。水是幹淨的,也是最不幹淨的,否則,天下萬物怎麼都得水養着呢?反過來看,水是滅火的,其實水也靠火養着,你看那竈膛裡的火,千年百日不都在養着一鍋水麼?
或許,這就是珠子奶奶說的靈魂火?這火養在人體裡,草木上,米谷裡,土地下,鑽進洗澡水,凫在炊煙上,在山村裡生生不熄。
這,就是人世的溫度吧。
夜色,像一塊巨大的幕布,悄悄把白天,關在了山外。整個山村,變成了一部沒有聲音的黑白電影。我蹲在澡場上,和田野裡的青蛙、火焰蟲一起,成了最熱鬧的觀衆。村子看不見我,我卻看得見它。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母親不再讓我到石子坪上洗澡了。我從此走進木寮裡,走進城裡,慢慢成了一位關着門洗澡的女人。許多事情,就這樣關在了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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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心
簡心:本名郭玉芳,江西上猶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江西省作家協會理事,一級作家,魯迅文學院第27屆全國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東莞文學院第五屆全國簽約作家。現任贛州文學院常務副院長,《今朝》雜志主編,《未來作家》雜志主編,贛州市作家協會秘書長。百萬字作品散見于《文藝報》《中國藝術報》《詩刊》《山花》《綠洲》《紅豆》《黃河文學»《北京日報》《青年報》等國内報刊媒體,入選人教版中學《語文》配套閱讀輔導教材、《<讀者>2014年春季作品精選》《江西現當代散文作品選》《散文江西》等; 獲中國新聞社征文獎、中國作家網征文獎、江西省報紙副刊好作品獎、江西省委宣傳部征文獎、首屆客家民系文學獎等;著有長篇傳記《五弦揮紅》,散文集《被綁架的河流》。參編《曆代名人吟贛州》(三卷本)《與贛南相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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