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的《錦瑟》是不是一首無題詩？這個問題似乎很容易回答。

第一種觀點是：“錦瑟”就是詩題，自然不是無題詩。

第二種觀點是：“錦瑟”隻是李商隐借詩中的前兩個字作題，所以這是一首無題詩。

當然，有人會覺得這個問題沒有意義，不管《錦瑟》是不是無題詩，隻要它是一首好詩就夠了。

但是，小樓覺得，判定《錦瑟》是不是無題詩，對于理解此詩有至關重要的作用，如果你覺得這是一首無題詩，那麼就會忽略“錦瑟”二字對于全詩的重要意義。

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中國詩歌自誕生之時起，便有無題的傳統。

清人袁枚曾說：“《三百篇》、《古詩十九首》，皆無題之作，後人取其詩中首面之一二字為題，遂獨絕千古。漢魏以下，有題方有詩，性情漸離。至唐人有五言八韻之試帖，限以格律，而性情愈遠。且有‘賦得’等名目，以詩為詩，猶之以水洗水，更無意味。”

也就是說，從《詩經》開始，便有無題詩的傳統。《詩經》中的大多數篇章，都是無題的，現在我們看到的那些标題，是後人取詩中首句或首句中的一二字，加上去作為标題，就像我們熟知的《關雎》、《桃夭》，都是取詩中首句中的兩個字，作為标題。漢代的經典五言詩《古詩十九首》，每首都沒有标題。

在後世詩人中，無題詩的傳統一直沒有斷，比如很多詩人的詩題為《古風》、《樂府》、《絕句》、《七律》、《感遇》、《詠懷》等等，都是以體裁或一個泛泛的詞語作題，實質上都是無題詩。詞這種詩歌體裁出現後，大多詞都隻有詞牌名，而沒有詞題，也是無題傳統的延續。

不過，将無題詩變成一種詩歌體裁，是李商隐的創制，前人寫作無題詩是一種無意識的行為，而李商隐創作無題詩是他自覺的行為。

李商隐雕像

二、無題詩的判定

無題詩大緻有以下四種：

1）詩題為“無題”的，這是李商隐的首創，也是最容易判定的無題詩。

2）詩題為體裁名稱的，如“絕句”、“五律”、“七律”、“古風”、“樂府”等。

3）“感遇”、“詠懷”、“有感”之類的标題，這些标題的特點是意義寬泛，對于理解詩歌沒有幫助。

4）摘取詩中字詞作标題，如《詩經》中的《桃夭》、《蒹葭》、李商隐的《為有》等。

前面三種無題詩，都很容易判定，第四種則要根據具體情況來分别。判定一首詩是不是無題詩，最基本的标準便是：這首詩的标題與詩歌内容的關聯度大不大，能不能成為詩歌意義的一部分。

舉個例子，《詩經》中的《靜女》一篇，也是取詩的前二字作為标題，但靜女也是詩中的女主人公，所以《靜女》不是一首無題詩。

三、李商隐的《錦瑟》到底是不是一首無題詩？

曆代的詩評家，大多主張《錦瑟》是一首無題詩。

明人胡震亨說：“商隐情詩，借詩中兩為題者盡多，不多獨《錦瑟》者。”清人田同之也說：“義山《錦瑟》詩，拈首二字為題，即無題義。”

李商隐确有一些摘取詩中作标題的無題詩，最典型的就是《 為有》，“為有”二字本身沒有任何意義，隻因它是詩是的首二字，所以被拈出作為标題。

但是“錦瑟”二字不一樣，它與《錦瑟》詩中的内心有很大的關聯性。

首先，《錦瑟》一詩是以“錦瑟”起興。

在《錦瑟》一詩最早的解讀中，人們曾認為《錦瑟》 一首詠瑟詩，全詩是詠錦瑟“适、怨、清、和”的音樂，雖然這種觀點已被後人抛棄，但即使《錦瑟》的主題不是詠瑟，“錦瑟”在詩中的作用依然非常重要。

詩以“錦瑟”起興，詩人是看到錦瑟，才産生無端之感，是聽到錦瑟悲怨的音樂，才開始追憶華年，在全詩的情感表達中，錦瑟一直起着背景音樂的作用。

其次，“錦瑟”這一意象是與全詩的情感基調完美融合在地起的。

錦瑟，就是雕刻着美麗的花紋的瑟，它本身就是美麗的象征。

《周禮·樂器圖》記載：雅瑟二十三弦，頌瑟二十五弦，飾以寶玉者，曰“寶瑟” ，繪文如錦者，曰“錦瑟”。

但是如此美麗的樂器，奏出的音樂卻極為哀怨。

《史記·封禅書》中載：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為二十五弦。

錦瑟這種樂器，形制華美卻音聲甚悲，它本身就是一個美麗與哀愁的共同結晶，它與全詩所傳達的那種美麗而哀傷的感受是一緻的。

再次，“錦瑟”在詩中有象征意義

《錦瑟》一詩是寫詩人追憶人生華年的種種感受，李商隐用“華年”二字，便已傳達了他對人生的無比珍視之情，他覺得人生那些逝去的時光是美好的，但是這種美好中還包含着無限的哀傷，而錦瑟，就象征着這美好而哀傷的人生華年。

後世詩人便有将錦瑟與華年連在一起使用的，如賀鑄的《青玉案》中，便有“錦瑟華年誰與度”這樣的詞句。

總而言之，“錦瑟”二字并不是李商隐随意拈取來作标題的，它與全詩的内容有着很大的關聯性，它是觸發詩人情感的媒介，并與詩中美好而哀傷的情感基調融為一體，還象征着全詩所表達的主題——美好而哀傷的人生華年。

當我們提起“無題”、“感遇”、“詠懷”、“絕句”這些标題時，我們很難迅速想到一首對應的詩，但是，當我們提到”錦瑟”這兩個字時，我們會迅速想到李商隐的這首詩，并迅速進入一種美麗而哀傷的情境之中。“錦瑟” 這個标題，已經成為這首詩所構建的美學境界的一個部分。想想，如果這首詩的标題換成“無題”，那麼這首詩将喪失多少魅力。

文 | 謝小樓

精讀《唐詩三百首》088：李商隐《錦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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