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拙文《“消滅勞動”,何錯之有?》發表後(載《昆侖策》2022年9月10日),引起了關注和進一步的質疑。非常感謝同志們的賜教。對于進一步的質疑,我初步回複如下,供參考和批評。如有誤讀或誤解,伏請海涵。
一、關于“上帝推動”的質疑
第一個質疑是:
“科技進步也是人的勞動創造,如果連人類的科技創新、智能開發等非物質生産部門的勞動實踐也都不存在了,那社會發展進步靠上帝推動嗎?”
這位同志說的沒錯,科技進步當然是人的勞動創造和推動的。
但是,由人推動的科技進步,卻反過來用“自然力”不斷地壓縮、消滅、取代“人力”(人的體力和腦力)——這是生産力發展和科技進步已經證明、而且仍在繼續證明的曆史事實和客觀事實【1】。
不容置疑的是:随着生産力的發展和科技進步,越來越多的“勞動”正在被“消滅”——人工智能在越來越廣泛的領域取代人力,成了今天最引人注目的基本事實【2】。
一言以蔽之,在生産力發展和科技進步的過程中,人的勞動不斷地“消滅”人的勞動。
“勞動消滅勞動”,就是馬克思的勞動辯證法。
要理解馬克思的勞動辯證法,對不起,那就必須認認真真搞懂馬克思關于“自然力取代人力”的客觀趨勢。
——關于“自然力取代人力”的客觀趨勢,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做了極為深刻的分析,對此我已有專文介紹和讨論【3】,不贅述了。
遺憾的是,很多同志熟知“商品二因素”和“勞動二重性”,卻對馬克思“自然力取代人力”的理論知之甚少,甚至一無所知,以至于對“自然力取代人力”的曆史趨勢,也極度排斥。
正因為很多人對“自然力取代人力”的曆史趨勢心存疑惑,所以才有同志這樣質疑我:“勞動實踐也都不存在了,那社會發展進步靠上帝推動嗎?”
言外之意:自然力絕不可能絕對地、徹底地、純粹地、百分之百地取代人力。因此,若承認“自然力取代人力”的趨勢,那你就必須二選一:要麼“百分百替代”,要麼“上帝推動”。
在我看來,這個質疑的問題導向并不是“真問題”。
馬克思從來也沒有說過,“自然力取代人力”是百分之百地、純而又純地、絕對地“取代”。
馬克思說的“自然力取代人力”,并不是指100%的、純而又純的“取代”,而是指事物内部構成比例的數量變化,最終導緻了事物性質的變化。
——這種由數量變化導緻的性質改變,難道不正是自然界和人類社會在曆史演化中不斷發生的“取代”過程嗎?
在我們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純而又純的、100%的絕對事物,從來就沒有純而又純的、100%的絕對“替代”。所謂“純粹又絕對的100%”,既不符合事實,也不符合辯證法。
我舉一個例子:在從猿到人的進化過程中,随着人性的增加,獸性在逐漸減少,人性必然逐漸“取代”獸性。但是,人性取代獸性并不意味着人類身體裡面的獸性會100%的消亡。
問題來了:我們能不能因為現代人的體内仍然存在着或多或少的獸性(以越來越低的比例保留下來),就斷言在人類進化過程中,“人性絕不可能替代獸性”呢?
所以,要麼“百分百替代”,要麼“上帝推動”,竊以為這樣的邏輯難以成立。
二、關于“無價值勞動”的質疑
第二個質疑:
趙磊老師提出“消滅勞動”一語還是會引發歧義和誤解,因而是值得推敲和斟酌的。“消滅勞動”在馬恩那裡是指有交換價值的即有價值的即異化的勞動,是在資本占有下的勞動;而在科技高度發達,資本有機構成極大提高之下,有價值勞動确會逐漸減少并趨于零,直至消滅,但在人的本原意義上的無價值勞動仍不會減少,反會由于有價值勞動的減少而成反比例上升,也就是“樂生勞動”(是否應以“生命第一需要的勞動”為确切,如何?)“間接勞動”或稱“無價值勞動”會随之增加,也就是作為人第一需要而不是作為商品的勞動會随之增加,乃至全部代替有價值的勞動,直至有價值的勞動被消滅。所以說“消滅勞動”也就是在這種意義上來說才是正确的。作為“第一需要”的無價值勞動不會消滅,如果說“消滅了”,如何理解“勞動創造人”,“勞動創造世界”?
這位同志說的對,馬克思的“消滅勞動” ,首當其沖指的就是“雇傭勞動”。在這一點上,我們沒有分歧。
然而且慢,馬克思的“消滅勞動”,并不僅僅是要消滅“雇傭勞動”,而是要消滅一切作為“謀生手段”的勞動。
那麼,“謀生活動”的範圍究竟有多大呢?毫無疑問,“謀生活動”不僅存在于資本主義雇傭關系之中,也存在于一切以商品經濟為基礎的社會關系之中。
問題在于,是不是在“非商品經濟”的社會關系中,“謀生活動”就不存在了呢?正是在這點上,我與這位同志存在一些分歧。
這位同志說,随着科技進步,“有價值勞動确會逐漸減少并趨于零”——這個我完全同意。但是這位同志又說,“無價值的勞動……也就是‘樂生勞動’”——抱歉,這個我就不能同意了。
需要追問的是:在以“非商品經濟”為基礎的社會關系中,在“無價值勞動”的社會中,難道就不存在“謀生活動”了嗎?
我的回答:未必。
比如,原始社會就處在“非商品經濟”的社會關系之中,原始人的勞動是典型的“無價值勞動”(這裡的“價值”,指的是商品價值)。問題是,原始社會的“勞動”是不是“樂生活動”呢?
與其說原始人的勞動是“樂生活動”,不如說它隻能是“謀生活動”。即便原始社會的勞動尚未“異化”,原始社會的勞動者也仍然要在“謀生活動”中艱難甚至是痛苦地掙紮。對不對?換言之,他們的勞動隻能是“謀生手段”。
所以,“無價值的勞動”或“非商品經濟”的勞動,未必就是“樂生活動”。
為什麼原始社會的勞動仍然擺脫不了“謀生”的境界呢?其中的原因很簡單,也很唯物,但是卻很深刻:低下、落後的生産力使然。
——在一個生産活動幾乎100%要依靠人力的社會,在一個除了睡眠,其餘時間都必須“勞動”的社會(幾乎沒有馬克思說的“自由時間”),“勞動”,哪怕是“無價值勞動”,又怎麼可能成為“樂生手段”呢?它隻能是“謀生手段”也。
即便到了向共産主義過渡的社會主義發展階段(這裡暫且不讨論中特社會主義的“勞動”),如果科技進步還沒有達到最大限度解放人的“勞動”的程度(從生産力的維度看,解放“勞動”是通過自然力取代人力來實現的),那麼勞動就不大可能成為“樂生手段”,而相當程度上隻能仍然停留在“謀生”的境界之中。
此外,這位同志說的有道理,“消滅勞動”确實容易引起歧義。從抽象的意義上講,勞動當然是人的“類本質”。但是自打人類進入階級社會以來,迄今為止的勞動卻隻能是“謀生活動”,隻能是“異化勞動”。所以,馬克思才會說出與凡夫俗子同樣“俗”的大實話:“隻要對勞動的肉體強制或其他強制一消失,人們就會像逃避鼠疫一樣地逃避勞動。”
我之所以要把“樂生活動”與“勞動”區别開來,不僅是因為現實中的“勞動”與“謀生”幾乎成為同義語,而且也是因為馬克思、恩格斯都是在“謀生活動”的含義上來解讀“勞動”的。
三、關于“生生論哲學”的質疑
第三個質疑:
“從生生論哲學意義上看,勞動是生生的必有之義,可以說,沒有勞動,就沒有生命!隻是所謂政治經濟學把它給形而上學化,把它虛構成脫離經驗,脫離生命的使人不着邊際的臆想,這應該不是馬克思主義吧?”
“生生論哲學”?這是什麼東東?我不知道,不妄議。
然而,這位同志以為拿着“生生論哲學”的令牌,就可以“手執鋼鞭将你打”,就坐實了“政治經濟學把它給形而上學化”,以及“虛構”“臆想”的罪名,我認為一點也沒有說服力。
倘若一看到“消滅勞動”的命題,就斷言這“隻是所謂政治經濟學把它給形而上學化”,是“把它虛構成脫離經驗,脫離生命的使人不着邊際的臆想”,竊以為過于武斷。
既然這位同志很在意“經驗”和“邊際”,那就應當有針對性地拿出“不脫離經驗”和“着邊際”的證據或證明,而不是揮舞着“生生論哲學”——“生生論”既然是“哲學”,當然就是這位同志很鄙視的“形而上學化”之類的東東了。
用自己都鄙視的東東,來斥責“政治經濟學”虛構了“不着邊際的臆想”,這樣的斥責是不是有些搞笑?
用形而上學的“生生論哲學”,來指認“政治經濟學”的“形而上學化”,這樣的指認是不是有些奇葩?
在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中,“消滅勞動”既不是政治經濟學的“形而上學化”,更不是“虛構成脫離經驗,脫離生命的使人不着邊際的臆想”——借用這位同志的話語:
斷言馬克思“消滅勞動”是“形而上學化”且“不着邊際的臆想”,“這應該不是馬克思主義吧”?
四、結 語
基于很多人對馬克思“自然力取代人力”理論的陌生,以至于對馬克思的“消滅勞動”深感困惑,我之前有針對性地用大白話作過回複,比如:
趙磊:《智能化以後,人力是否成了廢物?》, 發表于2021年8月27日。
趙磊:《“免費自然力”,科幻還是現實?》,發表于2021年8月28日。
趙磊:《編造對立,用心良苦》,發表于2021年9月7日。
趙磊:《人力為啥不免費,後浪知否知否?》,發表于2020年6月4日。
限于篇幅,具體分析就不展開了。
如果非專業的讀者有疑問,請在百度上搜索這些文章,供參考和批判(因刊載文章的網站已被某平台屏蔽了微信轉發,所以隻能在百度上搜索閱讀)。
注釋:
【1】“之前的技術革命,頂多是人的手、腳等身體器官的延伸和替代;而現在的人工智能則是對人類自身的替代,基因科學甚至連人類自身都要改變”。新的行業、服務行業的拓展(比如外賣小哥),可以部分吸納被人工智能排擠出來的人力。問題在于,随着人工智能普遍替代了服務行業的人力,那麼服務行業的人力又将被用于何處呢?發展趨勢表明,越來越多的“勞動”被消滅是人類社會演化的客觀規律。
【2】趙磊 等《AI正在危及人類的就業機會嗎?》,載《河北經貿大學學報》2017年第6期。
【3】趙磊《勞動價值論的曆史使命》,《學術月刊》200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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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西南财經大學教授;來源:昆侖策網【原創】,作者授權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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