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聽過一個鬼故事:
某村人赴親戚家吊喪,歸時天已盡黑。半路口渴,看見不遠處有一片瓜田,他便走進去,貓着腰在田裡摸瓜。看瓜老漢剛好睡醒,從草庵裡出來解手,猛見瓜田那邊一個白影,忽高忽低,老漢以為鬼,急奔回家,自此得病卧床不起。吊喪人聽說後,心知是自己穿白孝衫惹的禍,卻不敢前去講明。老漢竟一病而死。
夏夜納涼,對門高大爺常講這個鬼故事。高大爺不信鬼,故事中也沒有鬼。記得他每次講完,都搖着蒲扇,發出一聲長歎。明月在天,樹影珊珊,風在樹間也發出陣陣長歎。
一個人的納涼夜
《夏夜》
(唐)韋莊
傍水遷書榻,開襟納夜涼。
星繁愁晝熱,露重覺荷香。
蛙吹鳴還息,蛛羅滅又光。
正吟秋興賦,桐景下西牆。
古人當然也納涼,很多故事就是在納涼的夜晚,被一遍遍講述,從而活在我們的記憶裡。詩人納涼,不僅講故事,還要寫詩。納涼是一種生活方式,本身就很有詩意。
我們來走進唐代詩人韋莊的一個納涼夜。“傍水遷書榻”,因為太熱,他将書榻遷移到水邊,以延清涼。“開襟納夜涼”,敞開衣襟,以納夜涼。溽暑蒸騰,入夜才漸漸涼下來。樹下,風口,水邊,都是納涼的好去處。而“涼”,像是一個活物,看得見摸得着,可乘,可追,可納。
安坐之後,仰望夜空,繁星點點,“星繁愁晝熱”。詩人沒有歌唱星空,也沒有形而上的思想,而是很切實地發愁晝熱,繁星預示着明天将是個大熱天。這樣的詩句,看上去并不“詩意”,但實則是好詩。修辭立其誠,真誠是表達的前提。熱得頭暈眼花,哪還有閑情去贊美繁星?
夜深之後,露水漸重,荷花的香氣更濃。“露重覺荷香”,沒有說涼,涼意在露重與荷香。讀到這裡,不能不想起孟浩然的《夏夜南亭懷辛大》:“山光忽西落,池月漸東上。散發乘夕涼,開軒卧閑敞。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感此懷故人,中宵勞夢想。”也在水邊,也是散發開襟,也有露與荷,相似的夜晚,相似的經驗。
與孟浩然不同的是,韋莊在這個納涼夜,并沒有寂寞,也沒有懷念誰,而是冥潛于萬物中。“蛙吹鳴還息”,既在水邊,必有蛙鳴,“蛙吹”一詞甚好,衆蛙皆鳴,可當一部鼓吹。蛙吹時鳴時息,可以感覺到夜晚在流逝,而鳴息的間隙,世界好像在消失。
“蛛羅滅又光”,蛛羅就是蛛網,這句有點費解,滅又光,是說蛛網在風中飄動,月光照映而明滅不定嗎?若與“蛙吹鳴還息”相應,蛛羅滅又光,詩人感覺到的,也可能是月光在蛛網上的流動。當然,蛙鳴和蛛網,還可以有隐喻義的聯想,一首詩傳世,解讀的權利屬于讀者自己。
“正吟秋興賦”,夏夜納涼,吟秋興賦,是為了在辭中覓一份清涼嗎?或是盛夏已至,秋天還會遠嗎?整首詩中,隻有這句涉及所感所思,但詩人含糊其辭,詩句的豐富内涵正在其含糊處。作為讀者,我們也是通過反複想象和體驗,從而沉浸到詩的幽微氛圍裡。
“桐景下西牆”,最後仍是一個物象,桐樹的影子走下西牆,意思是說,月亮已經升高了。但詩句不為表述這個事實,而是為了傳遞感覺并引發遐想。月下桐影碩大清晰,刻畫出夏夜的靜谧之美,仿佛靜止的桐影,忽見下了西牆,像是對秋興賦的驚心回應。
孟浩然的夏夜南亭詩,美則美矣,最後四句直接抒情,其美感仍屬傳統的範疇。韋莊的《夏夜》則更現代,全詩不與讀者直接溝通,而是僅僅描寫一群物像,即象征主義詩學所謂的“客觀對應物”,我們讀到這些物像,便可以自己的生活經驗去感受去生發詩情。
清 王雲《秋亭納涼圖》
冰肌玉骨清無汗
《洞仙歌》
(宋)蘇轼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
水殿風來暗香滿。
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
人未寝,欹枕钗橫鬓亂。
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
時見疏星渡河漢。
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
金波淡,玉繩低轉。
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
流年暗中偷換。
多麼空靈的夏夜,不像人寰,倒像在天上。詞中的花蕊夫人,宛然邈姑射山下凡的仙子,冰肌玉骨,一塵不染。
關于這首詞的來源,有些争議。蘇轼在詞前有小序,如下:
“仆七歲時,見眉州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歲。自言嘗随其師入蜀主孟昶宮中,一日大熱,蜀主與花蕊夫人夜納涼摩诃池上,作一詞,朱具能記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久矣,人無知此詞者,但記其首兩句,暇日尋味,豈洞仙歌令乎?乃為足之雲。”
據此,詞本五代時蜀主孟昶所作,蘇轼七歲時聽眉州老尼說起,然而四十年後他隻記得前兩句,其餘乃自己尋味補作。而清代詞學家朱彜尊在《詞綜》卷二,評孟昶《玉樓春》詞時,稱蘇子瞻《洞仙歌》本隐括此詞,并說蘇詞未免反有點金之憾。
“冰肌玉骨清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暖。簾開明月獨窺人,欹枕钗橫雲鬓亂。起來瓊戶寂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屈指西風幾時來,隻恐流年暗中換。”這便是孟昶的《玉樓春》,也有稱為詩的,題曰“避暑摩诃池上作”。
在此無意考辨,但舉以示,不論原作在誰,總之,我們有這首《洞仙歌》。詞中的良夜,屬于蜀主和花蕊夫人,屬于蘇轼,也屬于讀者。
讓我們像明月那般,透過繡簾,一窺花蕊夫人。“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真有這樣的美人嗎?《莊子·逍遙遊》中的姑射仙子,是神話,是寓言,而詞中這位花蕊夫人,乃是孟昶的妃子。此二句乃蜀主所作,在他眼裡,她就是冰清玉潔的仙子吧。再說,誰曾在詩中見過一個流汗的美人?詩詞中的美人無不脫盡煙火氣。
“水殿風來暗香滿”,自此以下是蘇轼的遐想,摩诃池納涼,宮殿在水上,吹過水殿的風都是香的。美人豈能無香?暗香滿,美人的香,居室的香,也有夜晚的香,更多的香,來自文字激發的想象。
“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風将繡簾掀開一道縫,明月透了進來。“一點”妙絕,為明月點睛,“窺”字傳其神情。其實與風月無關,全不過是詩人借明月在看。
所見若何?“人未寝,欹枕钗橫鬓亂”,美人還沒睡,若已入睡,那就是睡美人了。此時美人斜靠在枕上,钗橫鬓亂,好不慵懶,好不耐看。
要知道,水殿、風月、慵懶這些美,以及下片的出戶納涼,都是詩人對美的創造。“起來攜素手”,詩詞中美人皆素手,“纖纖出素手”,“素手青條上”。攜素手,多麼溫存。《詩經》中表達恩愛,“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寫夫婦燕樂,也隻“琴瑟在禦,莫不靜好”,這才是骨子裡的高貴。
二人攜手步于庭戶,萬籁俱寂,時見疏星度河漢。在這個敞開的時刻,幸福觸手可摸。天空像神秘的花園,他們走進去,星光閃爍,河漢無聲。夜如何其?夜已三更。
“金波淡,玉繩低轉”,金波指月光,玉繩是北鬥第五星玉衡北邊兩星,玉繩低轉,時為夜深或近黎明。算算什麼時候暑盡秋來,這一屈指,“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才盼秋天,又悲徂年,奈何!
日 佚名《觀瀑納涼圖》
夏夜,走在鄉間小路上
《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
(宋)辛棄疾
明月别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
稻花香裡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
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
辛棄疾所寫的夏夜,詞中的黃沙道,雖可确指為江西上饒黃沙嶺的一段鄉道,然而不妨礙我們将其對應到自己的經驗,更可以想象加以擴充。何處無夏夜,何處無鄉道呢。
設想此刻是夜晚,你正走在鄉間小路上,四野寂靜,有沒有感覺古老大地,仍像一個陌生的居所?天宇空曠,明月孤懸,黑夜仍是一個傳說,比我們知道的要深邃得多。
月光劃過,鏡子似的,驚飛了樹上的烏鵲,留下斜枝的晃動和傾聽。“明月别枝驚鵲”,一讀這句,就會想起王維的“月出驚山鳥”,其實還有蘇轼的“月明驚鵲未安枝”。這些似曾相識的詩句,正好貼合辛棄疾此時。就詩歌語言的連續性而言,沒有一個詩人是孤立的,詩歌語言正是被其語言中最好的詩定義的。
“清風半夜鳴蟬”,清風、半夜、鳴蟬,三個詞,三種事物,被我們同時感受到,不僅是說半夜的蟬鳴。風吹在身上,半夜涼寂,與烈日下的嘶鳴不同,這時的蟬鳴變得清幽。
親切的是“稻花香裡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淺近直白,味之頗有深意。試問:誰在說豐年?有說是鄉民。大半夜的,路上哪來的鄉民?也許有納涼的人吧。還有說是蛙聲,蛙聲一片,好像在争說豐年,且稱先出說的内容,再補聲之來源。貌似有理,以理讀詩還不把詩讀死?當我們問“誰在說豐年”,此非問也,實為不知,不知之知也。蛙聲可以說豐年,但不一定,詩人并不想指明。說豐年的,也可以是在路上乘涼的鄉民,還可以是詩人和他的同伴,更可以是稻花香。稻花香本身不就在說豐年嗎?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這兩句很可愛,家常言語,散淡道來。漢語詩的量詞和數字很有趣,有松門寺詩雲:“兩三條電欲為雨,七八個星猶在天”,曰條曰個,曰兩三曰七八。疏星寥落天外,微雨似無山前,走着走着,仿佛走進了另一個時空。
仿佛可以一直走下去,走下去……舊時茅店忽然出現在眼前。按正常的邏輯,最後兩句應是“路轉溪橋社林邊,舊時茅店忽見”,但詩人把詞序颠倒過來,先說舊時茅店,再說路轉溪橋。大詩人博爾赫斯談詩歌語言的創造之美時,曾舉維吉爾的詩句為例:“在一個孤零零的夜晚,兩個人走在幽黑之間”,如果是平庸的詩句,很可能就寫成“在一個幽黑的夜晚,兩個人孤零零地走着”,顯而易見,挪動詞的位置,就可以重新創造形象。
“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也是通過變換詞的位置,而使表達更有力、更準确。此前行在途中,極目天外,傾耳山前,恍惚之際,忘路之遠近,不意舊時茅店忽現眼前,這才驚訝路轉溪橋,已經到了。
作者丨三書
編輯丨張進 安也
校對丨盧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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