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東方

在大地上漫遊，亦動亦靜，騎車走走停停，遇到什麼看什麼，總有看不夠的意趣。沒有遇到什麼也未必就不會想到什麼，人生的期待和想象，出發點都在這樣有關無關的腳步與思緒一并徜徉裡。

季節的存在從細微到廣袤無微不至。比如這棵田野裡的花椒樹上的蝸牛們也屬于其豐富的細節之一：在一般印象裡味道濃郁可以避蟲的花椒樹的枝枝杈杈之間，居然有很多蝸牛在栖息。它們沒有翅膀、行動緩慢，從地面順着長滿了尖刺和疙瘩的花椒木爬上來不知道要多長時間，矢志不渝地要爬到這麼高的位置上，呆呆地匍匐枝杈間的意思，是為了食物和飲水，是為了避禍和安全。蝸牛這種因為行動遲緩而被人們歸類為無害的呆萌蟲子，爬上高高的花椒樹，一動不動地任人凝望，成為整個夏秋之間萬事萬物形成的大地生機的一個有趣元素。

花椒樹旁的林蔭道是農業社會裡的那種筆直的大林蔭道，可供任何大型農業機械通行，更可以讓中午需要睡一會兒的農業工人們很方便地就地找到樹蔭躺平。農業社會裡的大林蔭道當然不如汽車社會裡的寬大，也沒有硬化，但已經有了方便行走和休息的筆直，有了林蔭中不受過分打擾的靜谧。高高的樹冠投下的連續的蔭翳中是樹幹和樹幹之間通行無礙的風，田野上的風。

在這樣幾乎沒有車輛行人的林蔭道上經過，你不由自主地就會跳下自行車，推着車子走上了一段，幹脆就站到了路中間不走了。走完了，走過去了，就再難找到這麼好的林蔭道了。兩側的樹幹在林蔭道中間的視角裡呈現由高到低整齊排列，直達路的遙遠盡頭。既婆娑自由又有透視線條的秩序感，還沒有任何其他車輛行人的打擾，沒有建築的遮蔽或打斷，這是大地深處的林蔭道才會有的獨特格式氛圍。它很真實，也足夠虛幻。真實得就在腳下，虛幻得如在夢中。

林蔭道似乎是貌似完全随意，卻又在冥冥中已經安排好了的漫遊行程中的一個必要而唯美的節點，它承上啟下，經過這裡之後展現在眼前的就是無邊無際的廣袤了。

是啊，騎車漫遊，可以坐在路邊看樹、看菜地，也可以在遼闊的滹沱河灘大地上看白雲下沒有圍牆的農場。

這是一種印象中隻有東北才會有的類似北大荒的遼闊農作景象，視野所及沒有村莊，沒有樓宇道路橋梁，整齊的苗圃、高高的玉米高粱組成的青紗帳之外，矮矮的大豆簇擁着連成一片黑綠的毯子，鋪展到平常因為建築遮擋而很難看到的天際線上。天際線上升起的白雲，一朵一朵地俯瞰着大地，俯瞰着大地上的大豆們各自默默地生長。站在這樣的農場大地上，如置身海中，有終于舒展開了一切的暢快，不由自主地就會伸展雙臂，用身體最大的面積感受眼前的一切。

現在是中午，中午遼遠的靜谧一如深夜。如果是真正到了深夜的時候，在這樣的廣袤裡走一走一定别有一番情緻。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在夜裡未必更分明，但是一定更深邃更神秘。各種唧唧蟲鳴，各種星月冷光，各種終于躲開了陽光的舒展和竊竊私語，都将一一上演。人所要做的就隻是走進去，走到不必怎麼深遠之處就已經意态十足了的大地裡，聆聽就好。

對于夜遊農場大地的想象讓人有一種不走了等待天黑的沖動，不走了也不僅僅是等待，當下要看的還有諸多的望之不盡。順着這條路走下去就可以一一遍覽。

這條路深處，隐隐約約的一排團柳之下，是紅瓦頂的廠部，是過去建築格式裡留存下來被重新裝修過的幾十年前的舊房。綠色的柳樹下那一排起脊的紅瓦平房，是以前在連環畫裡、在紀錄片裡見過的景象，它們和廠部外面一望無際的大豆地一起将過去的時光重新拽到了眼前。

就自然環境來說，走回過去的時光裡，未嘗不是好事。在季節轉換的時候，置身到與過去的時代裡無異的廣袤和遙遠裡，于人有從那個時代而來從未間斷過的撫慰。在幾乎沒有建築，至少沒有建築的遮擋的嶄新的也是古老的視野裡，人所獲得的歡欣，怎麼說都不為過。

這古老的視野可以是這樣矮矮的大豆鋪展開的無垠，也可以是旁邊的樹林中正午時分的清幽。正午而還清幽，這是季節轉換帶來的變化，也是周圍隻有樹木草花的環境的必然。不管是楊樹林蔭道還是槐樹小徑，不管是居高臨下對着滹沱河的叢生的構樹帶着小小的鈎刺兒的葉柄還是已經非常罕見了的谷子地，這些農業物象與季節的配合從來都是更緊密的，甚至在相當的意義上說，季節就隻是為了它們而存在的。

滹沱河高高的堤壩上叢生的樹木面對着寬闊的河道，天高地遠雲悠悠的盛大景象一如圖畫，向任何一個方向走都在這幅巨大的圖畫之中；任何一個方向上的天空都像是穹廬一樣逐漸彎曲而下，吸引着你不由自主地要走下去。此情此景可以讓人想象到，在既往沒有建築物的大地上，人類曾經有過什麼樣的生命觀感，無數詩詞歌賦、無數哲學道理誕生的原始環境都是類似這樣天人融合、大自然作為主角的場景，而永遠不會是鋼筋水泥縫隙裡的蟲子一樣的生存狀态。

這是人們無法長期離開平原大地、草原牧場、丘陵谷地、大海沙漠還有這望之無盡的農場景觀的重要原因：未必大家都是那些人類精神的創作者，但一定是能在環境中感受到其存在的詩意生活中人。

由此我愈發斷定，不論人世如何滄桑，對于一個人來說，理想的生活、好的生活，一定是可以經常到山路上、到森林裡、到河湖大海岸邊去散步的生活，一定是可以經常到這樣廣袤的大地上走一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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