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小D是在西安的一家網吧裡。他坐在我的幾個朋友之間,眼神專注。也許是因為在電腦前消耗太久,他的臉好像蓋上了一層油光。從他們專注的表情看,遊戲應該正是關鍵時刻。緊接着有人喝彩——小D在遊戲裡擊殺了對方的英雄,氣氛頓時輕松起來,他們開始大笑。小D也一樣,隻不過有些腼腆,盡管看起來這場戰役的勝利是由他促成的。
我走到小D身後,看到一張陌生的War3自定義地圖。小D操縱着一個白色的胖子走來走去,它肚子破開,腸子與内髒的混合物拖在地上。他把鼠标伸向敵方英雄,鈎子從胖子手中射出,回來的時候上面多了一具屍體。我的朋友們再度發出歡呼。我激動不已,跟着他們喊了起來。
“嘿。”我敲着着小D的椅子,“不管你們在玩什麼,總之,帶我一個。”
嘉禾是我認識的第一個遊戲高手。在知道電子競技的人寥寥無幾時,他就已經立志成為職業選手了。作為同班同學,我們兩個被打上了相同的烙印:差生、逃課,不務正業。但作為遊戲玩家,我們的遊戲趣味卻大相徑庭。
2004年,玩《魔獸争霸3》和衍生地圖的男孩、沉迷在《勁舞團》裡的女孩,構成了網吧玩家的主要群體。我在網吧裡玩着鮮有人知的《大航海時代OL》——我得攜帶U盤,先将遊戲拷貝到硬盤裡,通常這個過程要花15分鐘。而15分鐘,足夠嘉禾在浩方平台上結束一場《魔獸争霸3》的對抗——時間甚至綽綽有餘。鮮有對手能在他的攻勢中堅持10分鐘,如果比賽超過20分鐘,會令他異常興奮,那說明遇到高手了,盡管通常仍舊以他取勝告終。
那時候還沒有完善的天梯制度,對手水平的高低全憑運氣,網絡競技制度并不完善的某些時期,線下約戰比線上更為靠譜。
BBKinG在《中國電子競技幕後史》裡這樣描述那段時間:
西安當時網吧已經開瘋了,今天開個200台的,明天開個300台的,後天有開800台,上下3層樓都是電腦,全是最新配置最好的電腦,網吧老闆為了吸引生意,對電子競技的拉攏無所不用其極,每個網吧都養着一支半職業戰隊,進去會看到一面牆,上面貼着該網吧戰隊主力隊員的大幅照片和介紹。
嘉禾的夢想就是成為照片牆上的一員。當我倆在教室外罰站時,他會變得深沉起來。他背靠牆,用腳後跟有節奏地敲擊牆壁,然後問我一些比較早熟的問題。有時他會問我有沒有夢想,并配以看向遠方的深邃目光,我忍不住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那裡除了正在上體育課的學生,以及水泥跑道上揚起的灰塵,什麼也沒有。于是我幻象眼前的場景變成了大海斜陽。
事實上,我從未坐上去往任何港口的船隻,嘉禾也并沒能成為一名職業電競選手。第二年,伴随SKY從新加坡傳來華人首次奪得WCG世界總冠軍的消息、電子競技在中國即将掀起驚濤駭浪之時,嘉禾卻突然從學校退學了。“2萬美金,2萬美金啊!”這是那一年嘉禾在我的QQ上最後的留言,他指的是SKY在奪冠後獲取的冠軍獎金——也是當年全世界電子競技最高額度的獎金。
■ 3
“打DOTA嗎?”
這是我和小D的聊天記錄,可以被概括為他持續半個月的自言自語:“什麼時候上線”,“來開黑”,“打不打”。小D習慣了我的拒絕:不回複就等于不上線,但他仍舊對此孜孜不倦,他後來稱之為碰碰運氣。這些留言可能出現在任何時候,你也可以這樣理解:他任何時候都在打遊戲。
我輸入:“你幹嘛呢?”
大概10分鐘後,小D回複了我的留言:“上線。”看得出他激戰正酣。
在某個對戰平台的天梯界面上,對天梯積分有如下描述:
2000-2199:高端玩家,地區性冠軍選手
2200-2399:路人王,國家性冠軍選手
我和我認識的絕大部分人永遠也達不到2000分,而小D的積分始終徘徊在2200左右,換句話說,他遊離在官方定義的職業選手之外,但卻遠超常人。在等待小D遊戲結束的間隙,我浏覽他的遊戲記錄,小D進行過1200多場比賽,其中800多場使用的英雄都是那個“白色的、可以射出鈎子的胖子”。
我曾問過小D有沒有想過去打職業,他對我說:“那不可能。”小D的家庭條件很差,他爸爸在西安附近的某個縣城裡開了個小型飼料廠,每天的工作就是送貨、看門,“小D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在飼料廠裡面喂狗。”我的朋友們告訴我,并且不忘配上誇張的笑容。
還是聽他們說的,小D平時的零花錢很少,唯一的來源是父母每日發的買菜錢,那是為了給待在家裡的爺爺奶奶做飯用的。他們告訴我:“如果小D去網吧缺錢了,就跟他媽媽說,爺爺奶奶想吃鮑魚。”說完,他們大笑。
高考失利之後,小D想要複讀,但他的父親拒絕了這個請求。父親認為,家裡不富裕,小D也不聰明,複讀一年成績應該也沒什麼區别,還不如“早早工作,早早賺錢。”——這話我聽起來極為耳熟,作為我校教職工心目裡的眼中釘,我的班主任對我說過一樣的話。不過她會在結尾補充:“畢業證有什麼用,你拿來擦屁股還嫌硬呢。”為了讓自己顯得幽默,她會同時把手放在臀部的位置,做出一些看起來十分可疑,但她認為很滑稽的動作。
我們偶爾在網吧玩到半夜,直到饑腸辘辘,必須回家不可了,小D仍然會不舍地坐在座位上,用近乎祈求的口吻對我們說:“再打一把吧?”通常他的要求會遭到我們的無情嘲弄,于是他隻得勉強起身,和我們一起在深夜裡尋找一個食攤。這時候我們才有機會聊聊——我是指遊戲以外的事情。
小D想作一個畫家,他如實說,最好能到一間遊戲公司裡做個原畫師。“你有學過嗎?”我小心翼翼地問,他搖了搖頭,接着拿出手機,給我看他拍下來的照片。我對着那個不足3英寸大小的屏幕,努力辨認着用100萬像素攝像頭拍攝的照片,言不由衷地稱贊了起來。
那是一些難以歸類的鉛筆塗鴉,大多數以遊戲人物為題材,有與巨龍争鬥的勇士,也有滿腦肥腸的商人,長相離奇的怪物與禦劍飛行的少年激鬥正酣。小D真誠地希望我評價他的美術水平,作為一個在這方面沒有任何造詣的人,我給出了自認為最安全的答案:我建議他報一個美術班學習一下。他神色不安,把雙手垂放在腿上,很快地搓弄起手指。“不行,我家人不同意。”
我想起小D父親甚至不允許他複讀的言論,欲言又止。
■ 4
07年對我來說發生了一件大事:經不住我軟磨硬泡,父親為我買了一台電腦。就像宣稱購買随身聽是需要學習英語一樣,購買電腦也是為了學習。至于我用這台甚至無法上網的電腦能學到什麼,我的父親不以為意,我認為他的真實意圖是,至少知道我以後在哪玩遊戲了。
我買的第一款遊戲叫做《仙劍奇俠傳4》,當我将它帶回家時,我母親立刻認為我早戀了,原因是遊戲包裝上印着兩對古裝俊男美女。她不知道的是,這款遊戲的确講述了一段在“架空曆史的古代中國”所發生的男女愛情故事。
那一年暑假,當我沉迷在這款遊戲的迷宮裡無法自拔時,嘉禾背着書包,披頭散發地敲響了我家大門。我上一次聽到他的消息是在06年WCG西安賽區的魔獸争霸賽場,嘉禾獲得了第四名——那意味着他與全國總決賽失之交臂。
“我爸媽要送我去戒網瘾”,他點起一支煙,躺在我的床上說,我默默地拉開窗戶。
多年以後,我仍舊對嘉禾父母的先知先覺感到吃驚,畢竟被無數父母視為救星的“戰網魔”在那一年還沒有開播。
為了躲避被送去山東接受治療的命運,嘉禾躲進網吧。整整一周時間,除了上廁所,他幾乎把自己固定在了座位上。嘉禾的父母花了一周,翻遍了西安市區裡的每一家網吧,據目擊者聲稱,嘉禾的父母找到他的時候,他的父親面色鐵青,母親則抱着他,失聲痛哭。
這件事情的結局和大部分人想的不太一樣,嘉禾沒有被鎖到家裡慘遭毆打,也沒有被秘密送到位于臨沂的某處網戒所。他的父母無法接受二次失蹤的可能性,于是做了妥協:決定讓他出去工作。幾天以後,我又在那間網吧裡見到了嘉禾——他成為了一名網管。“這下上網不用花錢了”,為了掩蓋悲傷,我隻好假裝幽默地說。
■ 5
我見到小D的時候,比賽已經開始半個小時,賽場裡隻剩下最後一排還有零星幾個座位。2014年8月,Dota2中國區預選賽,我在華西村的賽場外見到了小D。他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的白色T恤,胸前印着Dota2的官方Logo,背後則用古怪的字體寫着“神秘商店”。由于火車晚點,小D沒能趕上直達賽場的班車。遲到也沒能削減他的熱情,因為坐在隔音室裡比賽的,有一個是他的偶像。
我跟小D的交流很少,當然,我指的是遊戲以外。有時候他在我們常去的網吧見到我,會像陌生人一樣站在身後,企圖讓我自己慢慢發現他,如果過了很久我還沒有察覺他的存在,他就會掏出一支煙,突然放在我的鍵盤上——這種獨屬于小D的、獨特的打招呼方式,令我從認識他起就印象深刻。
小D說,他的爸媽帶着爺爺奶奶回老家了,留下他一個人看廠,所以他得以花2天時間進行這次秘密行動。“那誰來喂狗呢?”我耳邊回蕩起朋友的笑聲,突然略帶不懷好意地問。“我女朋友。”他羞澀地說。
我對“女朋友”的事情一無所知,但小D緊緊盯着大屏幕,容不得我開口再問。一場團戰正在激烈進行,片刻後,Ultra kill的标語響徹全場,與此同時,小D和我周圍的觀衆一起爆發出山呼海嘯的歡呼。
兩場比賽的間隙,選手走出比賽專用的隔音室,站在舞台邊緣,與前來觀戰的粉絲們進行互動。我慫恿小D前去合影,他的身體顯得躍躍欲試,表情卻有些退縮。我站起身,拽着他穿過擁擠的人群。人潮湧動之際,我抓緊機會為他完成了一張合影。
1個月後,他摟着的那名比他還小幾歲的選手,在西雅圖一舉斬獲ti4總冠軍,并率領他們的隊伍豪奪500萬美元獎金。
後來,我把這張照片發給嘉禾,并附上留言:“你的兩萬美金呢?”
■ 6
“666666……”,彈幕布滿了我眼前的屏幕,我忍不住咽了口唾沫。30秒前,我面前的這個直播間在線人數隻有20餘人,現在這個數字變成了4位數,并且仍在瘋狂增長。這一切隻是因為我面前的這個人給主播送了一枚火箭——一枚價值人民币500元的火箭。
我正在嘉禾位于成都的辦公室裡,桌子上擺放着一隻造型獨特的狐狸:帶着面具,表情妖娆。他說這是吉祥物,也是他們正在運營的手遊logo。嘉禾已在這所工作室工作3年,他現在的身份是制作人。
然而這遠遠不是故事的全部。
嘉禾在當網管期間,以我無法想象的毅力自學編程。他的第一個作品是利用網吧服務器架設了一個局域網私服。坊間傳聞,該私服深受網吧常客歡迎,并最終聞名幾條街區,幫助該網吧坐上了客流量第一的寶座。
網吧老闆剛開始并不拒絕,直到嘉禾開始從中牟利。有客人想花錢讓嘉禾在遊戲裡給他發放一套頂級裝備——他也照做了。這件事導緻的結果,和嘉禾想象中相去甚遠。并沒有更多購買裝備的顧客出現,與之相反,事情敗露後,嘉禾與其他顧客發生口角,繼而産生了肢體沖突,于是他被開除了。
嘉禾認為自己從中看到了發财緻富的機會。1個月後,他跟某個來路不明的香港人合夥,開始了專職開設遊戲私服的營生。他的合夥人提供資金、服務器和場地,而且還能帶來源源不斷的玩家——嘉禾需要的隻是提供技術,以及調試遊戲體驗。這裡面唯一的難題在于,那個香港人提供的場地在深圳。
不滿20歲的嘉禾向父母表達了希望去深圳工作的願望,然後被斷然拒絕。嘉禾的父母無法接受他跟一個來路不明的人去做聽起來疑似非法的勾當。但嘉禾不管,帶着當網管時攢下的2000塊錢,他在某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坐上了開往南方的列車。嘉禾的父母一覺醒來,在他的枕頭上發現一張留言:我走了,再見。
生意就這樣做起來了。嘉禾隻見過所謂的香港人一面,香港人每個月固定給他打一筆錢,以維持他的生計跟日常開銷,他們約定,每半年分成一次。“有一段時間,你在百度上搜索這款遊戲,排在最上面的是我們,第二個才是遊戲官網。”
他們的嚣張行為最終驚動了對方的法務部門。警察在某一天突襲了出租屋,收走了所有服務器,嘉禾被當場抓捕。而他的香港合夥人就此人間蒸發。
“房不是我租的,服務器也不是我買的。”嘉禾點起煙,“我就說是被人雇來看房的,他們沒證據,最後不了了之。”嘉禾在警察的詢問中堅決不承認,最終逃過一劫,但他同時也一無所有了——他跟香港人約定的半年時間還沒到,而對方顯然是個老手。
接下來的兩年,他去了很多地方。有時候是旅行,有時候是工作。他在雲南逗留超過半年,那段時間,他拒絕與任何人聯系,我至今不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他隻聲稱又要開始做起私服了,并堅持認為自己的電話有可能被竊聽。但我始終懷疑,也許又在某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他離開了這片土地并越境去了泰國,而後面發生的故事,就不足為外人道了。
嘉禾回過一次西安,他父親找人幫他辦了一張高中畢業證。他後來跟我講:“父親把那張紅封皮的畢業證拿回家裡,已經蓋好了學校的印章。我母親在空白的地方填上我的名字,她一邊笑,一邊抹眼淚說,兒子,你上了10年的學,沒想到你的高中畢業證,竟然是媽媽給你寫的。”
嘉禾撐着臉,陷入沉默。
他面前的屏幕上,一個獸人正走出地堡,面對大法師所帶領的人族軍團以及水元素,極力維修着主基地,但這一切都徒勞無功,很快,所有的獸人都被大法師屠戮殆盡,屏幕上打出“GG”,遊戲結束。
“我現在過的挺好的,”嘉禾又點起一根煙,“我現在每個月寄回家的錢,比我爸賺的還多。”他一邊說,雙手在鍵盤上敲敲打打,直播間裡本已變少的彈幕再次激增起來——他又送出了一枚火箭。
在嘉禾辦公室外的走廊上,我見到了一個榮譽陳列櫃,裡面擺放着大量遊戲手辦,以及企業榮譽證書。在這個透明玻璃櫃的另一側,有三個人的照片被放置在顯要位置,其中一個正是嘉禾。他穿着西服,頭發齊整,笑容幹淨。在這張照片的上方寫着:明星制作人。
■ 7
微信裡的小D,和一個陌生女孩站在一起。她靠近他的胸膛,兩人雙手緊握,圍在身前。大紅色的喜服包裹着他們,就像兩個過年時的福娃。
小D結婚了,但沒有通知任何人。他說,在老家結婚,太遠了,大家都忙。他的妻子是父親介紹的,我沒法分清他們倆婚前是什麼親戚,我唯一能确定的是,他們之間存在遙遠的血緣關系。
在他發給我的照片裡,有一張是在新房拍攝的,我的注意力被放在桌上的一幅繪畫所吸引:那仍舊是一幅說不清風格的鉛筆塗鴉,上面畫着一個白色的、拖着腐敗肚皮的胖子,它面目猙獰,但卻惟妙惟肖。
你要守着你美麗的姑娘與工廠,在獵狗跟DOTA的陪伴下好好活着。我在心裡想,這就是我對你的新婚祝福。小D像我心裡的一張“缺省地圖”,那些黑暗的、我還沒來得及探索的故事。主角無一例外都是他的父親。他就像是一個被支配者,而支配者唯一的目的,就是讓他與遊戲絕緣。
希望兒子與遊戲絕緣的還有嘉禾的父親。
盡管被拒絕了無數次,今年春節,嘉禾的母親還是給他打了電話,而嘉禾仍舊以工作太忙為由拒絕——這令他沒有看到父親的最後一面。我接到嘉禾電話的時候,他正在趕回家的路上,這是他6年來第一次回家。
在嘉禾的家裡,我沒法找到任何遊戲存在過的痕迹:沒有遊戲機,沒有電腦,甚至連文曲星也不曾出現。這裡幾乎是一個典型的上世紀照片:遙控器被塑料紙包裹的結實而嚴密,電視機在不看的時候用布罩遮住。甚至連電話都要被雪白的方巾蓋住——盡管這看起來意義不明。
唯一看上去和我們有關的是一部手機。它像是充話費贈送的廉價智能手機,大概由于頻繁使用的緣故,機身已經大面積掉漆。它靜靜的躺在嘉禾父親的書房裡,還保留着接通電源的狀态。
嘉禾打開手機,看着屏幕。
他愣住了,臉上漸漸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在定格了幾秒鐘後,變成一種巨大的痛苦,令他想要吼叫,想要痛哭。我越過他的肩膀,看向屏幕:那上面隻有一個軟件:一隻帶着面具,表情妖娆的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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