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讀到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一回,衆人遊大觀園,寶玉見塘中荷葉破敗,于是想讓人拔了去,原文是這樣的:
寶玉道:“這些荷葉可恨,怎麼還不叫人來拔去。”寶钗笑道:“今年這幾日,何曾饒了這園子閑了,天天逛,那裡還有叫人來收拾的功夫。”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隻喜他這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偏你們又不留着殘荷了”寶玉道:“果然好句,以後咱們就别叫人拔去了。”
(電視劇《紅樓夢》劇照)
李義山,就是李商隐,當時就懷疑自己背錯了唐詩,于是趕緊翻各種本子,卻發現,各種本子裡記的都是“留得枯荷聽雨聲”,于是又鑽到書房翻各種《紅樓夢》的本子,幸好家人收藏的版本足夠多,于是乙卯本、蒙古王府本、甲辰本、列藏本,戚序本、庚辰本、再包括程本系列翻個遍,發現書裡都是“留得殘荷聽雨聲”,隻有舒序本保持了原詩的“留得枯荷聽雨聲”。我們知道,舒序本基本還是脂本系統,但拼湊現象嚴重,很多錯訛的地方,綜合一下大緻可以得出結論,“留得殘荷聽雨聲”是《紅樓夢》的原文,舒本隻是抄着憑記憶順筆下來的。面對李商隐這麼重要的詩人,又是這麼重要的千古名句,曹雪芹引用錯的可能性不大,真相可能隻有一個:就是曹雪芹故意改“枯”為“殘”,他覺得用這個字更好,為什麼呢?且讓我們再回到李商隐的原詩,從頭說來。
(枯荷)
李商隐的這首詩詩題為《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衮》,全詩如下:
竹塢無塵水檻清,相思迢遞隔重城。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
這是一首七言絕句,公元835年一個深秋的夜晚,詩人留宿駱姓人家的園亭裡(詩題裡就是亭啊,沒有說在屋裡宿住),在孤獨寂寥之中,他想起了分别不久的兩個表兄弟崔雍和崔衮。前一年,就是834年,李商隐應試不中(他到837年才中進士),投奔當時擔任華州刺史的表叔崔戎,崔戎收留了他,并且對他不斷栽培,兩個表兄弟對他也是情深義重,不久崔戎調任兖州觀察使,沒想剛到兖州就病故了(崔戎是個有名的清官,他調離華州時,老百姓不讓走,甚至把他的靴子脫掉,把馬蹬子給割斷,足見難以割舍之情)。身在旅途的李商隐在夜晚獨宿,秋風涼涼,他倍感孤寂于是他想起故去的表叔,以及兩個遠在他鄉的表兄弟,寫了這首詩。
(留得枯荷聽雨聲)
“竹塢無塵水檻清,相思迢遞隔重城。”竹叢裡的船塢幽深沉靜,臨水的亭榭欄杆清清楚楚。想要把我的思念之情托向遠方,可是卻隔着一道道的城關。前一句寫詩人眼中所見,後一句寫詩人想要飛馳的思緒,由清幽的景色轉向别後的相思,景與情自然交替,眼前風景無人共賞,隻能寄托相思之情給遠方,“迢遞”,雖然遙遠,但似乎又觸手可及。“迢”當然是遠,“遞”又似乎拉近了距離,因為詩人相信,他跟表兄弟的情是相通的,可以隔着重城傳遞的。
(詩意圖)
“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詩人收回了自己的思緒,再次回到眼前,此時的時令已是深秋,天氣是秋天特有的連陰天,因為天空中陰霾密布,因此霜也下來得晚了,“霜飛晚”當然是詩人的推測,得秋陰不散卻是詩人親眼所見,也正因為這裡的“秋陰不散”,天氣将要下雨了,才有後面的“聽雨聲”,對景物的描寫都不僅僅是寫景,同時還寫了詩人陰雲重重的心情,在一個将要下雨的夜晚,霜雖然來得晚了,估計雨水很快就要下來了,望着四下裡幽深迷濛的池塘,心情怎麼不黯然,于是因為思念親人而耿耿不眠的詩人索性定了定神,把思緒收了回來。
(詩意圖)
就在這時,零零落落的秋雨灑下來了,雨滴敲打在池塘裡的枯荷之上,發出錯落有緻的聲音,心情灰暗到了極點的詩人,反倒在雨聲中找到了點趣味,秋雨敲荷,點點滴滴,零零落落,像小夜曲,奏響在夜空之中,奏給他這旅宿思親,長夜難眠的遠行客。聽雨聲而眠是一種絕佳的意境,所以韋莊說“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但在這樣的秋夜,詩人睡的不是畫船,所處的季節卻是深秋,顯然,雨聲中聽出的當也是一片凄涼悲愁的意緒。
(枯荷)
回到開頭,李商隐為什麼寫“留得枯荷聽雨聲”呢?因為此時的節令正是荷枯之際,因此,這裡的枯,是自自然然的枯,是不着痕迹的“枯”,“枯”的本意是失去了水分、幹癟的,也就是枯萎的。枯荷不一定殘破,它隻是季節到了深秋這個時節,自然規律下的萎黃枯槁罷了,但曹雪芹引用這一句時,“枯”改成了“殘”,前面說了,我們相信他是有意改的,殘荷不一定非得枯萎,即使春夏之際的荷葉,因為漁舟的往來、人為的破壞,大風的吹刮,都可以使荷葉殘破。
李商隐看到的是荷葉自然規律下的枯黃,是帶着顔色的幹癟的質地的,雨落在上面,自然如敲打琴鍵,于是他不露斧鑿痕地用到詩中,如果換成“殘”,且不說聲音損失了些,而且從詩歌意境的創造上,也多了經營,多了痕迹,不美了;而林黛玉的情景是她正當花季妙齡,卻被種種原因逼迫和捆鎖、摧殘,因此,在她心裡“殘”更準确些,于是她脫口的就是“殘”,因為她還遠沒有到枯的季節,我們以前論證過,林黛玉說她不喜歡李商隐的詩可能并不屬實,不管喜不喜歡,她唯獨記得這一句,顯然是有曹雪芹的深意的。
(枯荷)
所以我們說,唐詩裡,李商隐的“枯”用得好,《紅樓夢》裡,曹雪芹的“殘”用得好,各得其妙。當然,審美帶有強烈的主觀色彩,這當然不是标準答案,誰說詩歌不是在流傳的過程中不斷被後來者二次創作呢?
(【唐詩閑讀】之119,圖片源自網絡)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