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亮從成都前往永安,接受劉備臨終的托孤遺囑,是三國政治史上的重大事件,也是後世熟知的三國著名故事陳壽《三國志》卷三十五《諸葛亮傳》對此有如下記載:
章武三年春,先主于永安病笃,召亮于成都,屬以後事,謂亮曰:“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國,終定大事。若嗣子可輔,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亮涕泣曰:“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貞之節,繼之以死!”先主又為诏敕後主曰:“汝與丞相從事,事之如父。”
常璩《華陽國志》卷六《劉先主志》對此事件也有記載,但是時間上的逐月記錄還要更加明晰:
三年春正月,召丞相亮于成都,诏亮省疾于永安。二月,亮至永安,先主謂曰:“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國,終定大事。若嗣子可輔,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亮涕泣對曰:“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貞之節,繼之以死!”先主又為诏敕太子“汝與丞相從事,事之如父。”
從上面兩個段我們可以看到,劉備和諸葛亮之間的對話,字面上的意思完全一緻。陳壽和常璩兩人的共同特點主要有幾點。第一,二人作為史學家在學風上都很嚴謹。第二,這二人都是蜀漢人士。第三,二人生活的時期與蜀漢時期較為接近,陳壽是西晉時期的人,常璩是西晉和東晉交替時期的人,陳壽還出任過蜀漢的官員。第四,拿現在的話說,這二人分别是西晉和東晉的史官,專注記述曆史事件與曆史人物,在記述史實時都具備良好的條件,可以運用官方文書檔案的有利條件。總之,以上對于史事記述完全相同,讓我們能得出一個很好的結論,那就是上面的兩段史文的記載可以說是确鑿可信的。
白帝城托孤的雕塑場景
自此之後的史籍,諸如宋代司馬光《資治通鑒》郝經《續後漢書》、蕭常《續後漢書》、鄭樵《通志》等,在對此一史事進行的記述中,劉備和諸葛亮的言語,僅郝經《續後漢書》卷十五《諸葛亮傳》的“君當自取”,與“君可自取”有一字之差外,其餘所有文字,均與上面史文相同,并無差異和變動。即使有上面的一字之差,其語意也沒有多大區别。這些史籍記載的高度一緻性,也從另一側面印證了上述結論。
但是,我們最關心的的也就是劉備遺囑中所說的“如其不才,君可自取”這八個字,那到底是什麼意思呢?大家對這八個字的理解都不一樣。我認為其中的“自取”,是讓諸葛亮可以适當的處置,到迫不得已的情況下,諸葛亮可以選擇廢黜劉禅,選擇劉備其他的子嗣為君,決不是讓諸葛亮廢黜劉禅自己做皇帝的意思。1995年5月,陝西人民出版社出版抽著《三國志注譯》,其中對此段史文的注釋和翻譯,即采取以上意見撰寫。但是限于體例,未能深人闡述。次年,筆者又撰寫《劉備遺囑“君可自取”句辨釋》之論文,進一步闡述自己看法,發表于中國魏晉南北朝史學會所編之《魏晉南北朝史研究》論文集,1996年10月由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可惜此書印數很少,現今讀者已經很難找到和查閱。
劉備與諸葛亮繪圖
以上著述問世以來,筆者又繼續作了更為全面的資料收集和更為深人的專題探究。現撰成此文,以求對此重要而有趣的曆史文化謎團,進行一番更為接近曆史真相的破解。
我們從陳壽的相關評語來進行考察對于劉備遺囑的“如其不才,君可自取”這八個字,後人認同最多的是:劉禅如果無能,那麼諸葛亮便可以取而代之,自己做皇帝。這種理解多是出自羅貫中筆下,在《三國演義》第八十五回“劉備遺诏托孤兒中”,羅貫中把“如其不才,君可自取”改成“如嗣子可輔,則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為成都之主。這句話等于是一句大白話了,就是劉禅如果無能,那麼諸葛亮就自己做皇帝。羅貫中在著作《三國演義》時,絕大部分是引用陳壽《三國志》中的記載,一般原文較為易懂的時候,會選擇保持原文不變;如果有隐晦的原文時,羅貫中就會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著作。羅貫中認為“君可自取”,含義比較隐晦,于是直接改為“自立為成都之主”。而“自立為成都之主”,就是上文所說的“可以自己取代劉禅當皇帝”。
劉備
當然,羅貫中這樣說,也不是他的發明,在《三國演義》之前就已出現的元代《三國志平話》卷下,就把劉備臨終的話語說成是:“阿鬥年幼,不堪為君,中立則立,如不中立,軍師即自為之。”可見三國演義》的說法,乃是《三國志平話》的翻版。但是,由于《三國演義》具有更大的影響力,所以這種說法也就在廣大的受衆當中流傳開來。現今出版的一些《三國志》的譯注本,對于“君可自取”一句,或者将其譯為“您可以自己取代他”,或者譯為“您就取而代之”,就是這種看法的延續。如果有人對此提出異議,還會受到人們的種種質難。
但是,這種理解是否準确,非常值得商榷。我們先從陳壽的相關評語來考察。最早對這一史事進行記載的陳壽,雖然沒有對“如其不才,君可自取”的語意進行直接的說明和解釋,但是他的間接性評論,卻為我們提供了考察真相的空間。他在同書卷三十二《先主傳》傳末的“評曰"中說:
陳壽的《三國志·先主傳》相關評語
常球《華陽國志》卷六《劉先主志》末尾的“撰曰" ,也引用陳壽的評論說:
及其寄死托孤于諸葛亮,而心神無貳,陳子以為“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軌也”
陳壽把劉備托孤,簡練的用四個字概括了,那就是“舉國托孤”。這個“托”字,現在我們看來很簡單易懂,然而在當時,按照東漢語言學家許慎《說文解字》的權威性界定,則是不規範的俗體字。當時規範的繁體字是“託”或者“倪" 。《說文解字》對“託”字的解釋是"寄也” ,也就是用言語來托付他人。至于“弧”字, 《說文解字》的解釋是“無父也” ,即死去父親的人,這是一般性的詞義。嚴格而言又有兩種說法:一是《孟子》說的“幼而無父日孤" ,是指死去父親的童年人。一是《禮記·深衣》說的“三十以下無父稱孤” ,是指未滿三十歲而死去父親的人。劉備病逝時,劉禅虛歲十七,遠未到達三十而立之年,按照《禮記》的說法,完全可以稱為“孤”。
值得特别注意的,是“托孤”一詞的文化來源。這一詞語出自儒家經典《論語》的《泰伯》一篇:
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裡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也-——君子人與?君子人也!"
此處的“六尺之孤” ,意指個子不高的少年人。曾子是孔子的嫡傳弟子,他所生活的春秋、戰國時期,一尺約合現今的23厘米,六尺約為1米3左右,是正常少年人的高度。所謂的“百裡” ,代指先秦時期方圓一百裡左右的小國家。這段文字的白話譯文如下:
曾子說: “可以把年幼的孤兒托付給他,也可以把國家的命脈寄托給他,而他在面臨需要體現節操的重大關頭,絕對不會動搖變心,這是君子一類的人嗎?當然是君子一類的人呀!"
我們可以看出曾子這個是贊美不僅可以“托孤” ,而且可以“托國"人 。“孤”和“國”這兩者不管在什麼時期都是很重要的,既然能将這兩者托付給他,就說明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君子,不管在什麼時候,出現什麼大的變故,他都會有高尚的品格,内心絕對不會動搖。其實曾子所說的“托孤”與“托國” ,連着用白話表達就是“舉國托孤”的意思。陳壽的“托孤”看來是引用了古人的典故,和這件事情的重要性,這樣就能體現出諸葛亮正人君子的高尚品格。
《三國演義》諸葛亮劇照
既然陳壽有意通過“舉國托孤”的總結,來顯示諸葛亮是“臨大節而不可奪也”的高尚君子,那麼他對“君可自取”一句含義的理解,就絕對不可能是“你可以自己取代劉禅”。因為你把别人托付的孤兒都抛棄了,把别人托付的國家也都篡奪了,還能算是“臨大節而不可奪也”的高尚君子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然而以上對“舉國托孤”的深層次含義,還隻是一般意義上的探究。到了漢魏之時,儒家學者對上述《論語》文句的诠釋,又增加了新的文化内涵。曹魏何要所著的《論語集解》一書,彙集了兩漢以來各種流派《論語》學者的文句解釋,同時也間下己意。對其中“六尺之孤”一句,他引用西漢武帝時著名的儒經博士,孔子第十一代嫡孫孔安國的解釋,說是指“幼少之君" ,即年幼的君主; "寄百裡之命"一句,孔安國說是指“攝君之政令",即代為行使君主的政令。至于“大節" ,何晏自己解釋為“安國家,定社稷” ,即保安國家、穩定社稷。
諸葛亮雕像
也就是說按照他們的诠釋,曾子在此所說的“托孤”者和“寄命”者,針對的不是普通民衆之間的托付,乃是擁有國家的君主,以及君主認定的賢臣,這兩種特殊人士之間的托付。何要其人,雖然在政治上因加入曹爽集團而失敗,被司馬懿誅殺,但是他的《論語集解》一書,卻在問世之後即成為研習《論語》的主要著作,不僅風行于當時,而且流布于後世。《論語》是儒家最基本的典籍,陳壽出自蜀漢大儒谯周的門下,儒學修養非常深厚,他對西漢名儒孔安國的上述解釋,肯定并不陌生。而他在入晉之後,對于以往在蜀漢難以見到的何晏《論語集解》 ,也一定會留心研讀。因此,對他這一句“舉國托孤”措辭的深層次含義,就不能停留在一般意義上的探究,更應該加上漢魏儒家賦予的文化新诠釋。這樣一來,上文所引曾子的這段話,便應當翻譯成如下的白話文,才能更加準确暢達:
曾子說: “可以托付他輔佐年幼的君主,也可以托付他代為行使君主的政令,而當他面臨保安國家、穩定社稷的重大關頭,絕對不會動搖變心--這是君子一類的人嗎?當然是君子一類的人呀!”
不難看出:這段文字的邏輯層次中,之所以“可以托付他輔佐年幼的君主”“也可以托付他代為行使君主的政令” ,根本原因在于,面臨重大考驗的關頭,他依然能夠堅持“保安國家” “穩定社稷”的基本原則。也就是說,兩個“可以”是手段, “保安國家” “穩定社稷”才是根本目的。既然是這樣,那麼諸葛亮一旦取代劉禅之後,蜀漢的“國家”變了名号,劉氏的“社稷"變了主人,那麼整個“舉國托孤”的基本目的都完全破滅了。這就更加有力地反證了一點:陳壽自己對"君可自取”這句話的理解,絕對不可能是“你可以自己取代劉禅"。
武侯祠
顯然,深厚而豐富的文化内涵,盡在“舉國托孤”四字之中。後世有一種頗為流行的看法認為,劉備之所以會在說了“舉國托孤”之後,又補上一句“你可以自己取代劉禅” ,是在玩弄誦詐的“帝王心術” :他本來就對諸葛亮心存猜疑,這樣說的目的,是要将諸葛亮逼到死角,使諸葛亮在輔佐劉禅時,不能不忠誠,不能不竭盡心力。《徇批通鑒輯覽》所載清代康熙皇帝的批語“三國人以谲詐相尚” ,對此就是這樣的看法。但是,持這樣的看法者,對陳壽接下來對劉備做出的“心神無貳”贊美性評語,完全無法作出合理的解釋。所謂“心神無t" ,用白話表達就是内心沒有任何另外的念頭。
劉備故意要說出這番虛假話語來逼迫對方效忠,顯然是有了另外的念頭,而且是對諸葛亮的忠誠和盡力有所懷疑之後産生的另外念頭,那還能夠稱為“心神無貳”嗎?至少在陳壽的心目中,這樣的看法是絕對不能成立的。尤其必須指出的是,如果陳壽自己真的洞悉到劉備是在玩弄“帝王心術”的話,他無論出自史家乘筆直書的優秀傳統,還是出自個人切身利害的考慮,都應當直接點明,而完全不必為之掩飾。因為他撰寫《三國志》時的西晉武帝之世,其王朝基礎是武帝的祖父司馬懿所奠定的。而司馬懿其人之所以能夠奠定西晉代魏的基業,成功實現其政治野心,正是充分利用了自己在魏文帝、魏明帝兩朝輔政大臣的權位,以及魏明帝死時繼位嗣君曹芳年僅八歲的機遇。
五丈原諸葛亮廟
從《三國志》卷三《明帶紀》的記載來看,就司馬懿而言,魏明帝臨終對他的一番“托孤”言行,同樣算得上是“心神無貳”的。但是,同樣是“心神無貳”的“舉國托孤” ,在蜀漢是社稷安穩,在曹魏卻是江山易主,誰是誰非,不言而喻。可見陳壽越是在這裡贊美劉備“舉國托孤”的“心神無貳” ,就越是有隐射和諷刺西晉王朝所得天下來路不正的巨大風險。相反,如果他說劉備在玩帝王心術,對諸葛亮不真誠對待的話,反倒會為司馬懿起到開脫的作用,對他是有現實好處的,對不對?但是,陳壽并沒有這樣做。在這樣嚴峻的現實政治背景之下,陳壽做出的評論,于情于理,我們都不能懷疑其客觀性和準确性。至于崇尚高度君主集權的康熙,對這一史事發出譏評,很大程度出自現實政治的考慮,而非真正史家客觀論史的評判,可以理解,但是絕對不足為憑。
總之,作為《三國志》親筆撰寫者,史書中劉備遺囑的最早記載者,曾經在蜀漢政權任職的官員,陳壽已經在自己親自作出的評語中,表明了他對“君可自取含義的理解。他的理解,權威性當然無可置疑。
參考資料·《三國演義》
參考資料·《三國志》
參考資料·《論語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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