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Francesco Ventura

Francesco Ventura在佛羅倫薩大學（Università degli Studi di Firenze）擔任城市規劃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是探索建築創作與城市化的含義。

形容詞“人造”通常是貶義的。它的語義範圍廣闊複雜，有許多不同的意思，但最終都可以回歸到“不真實”這一基本詞源。人們隻需要将“人造”看作是“詭計”與“欺騙”的同義詞就可以了。但是我們這裡說的“人造”，卻不容置疑的成為了人們可以分享的真實感受。我們想當然地認為我們知道什麼是“真實”，認為有絕對的“真實”成為“人造”事物的靈感源泉，并認為這些“真實”是能夠替代那些“模拟物”、“複制品”、“替代品”、“仿制品”的。

在另一方面，“景觀”實質上是指那些非人造的東西，而不是說那些完全“自然化”的東西。換句話說，它并非與我們的生産活動完全無關而獨立存在。但即使它可能會部分甚至完全成為人類行動的結果，也不是由這些行動預先确定的。“景觀”是指那些非有意制造的東西，或者說并非完全由單獨的人文設計、單獨設計的無意創造以及有意而為的項目所主導的東西，因為這些設計和項目總會自然而然、或多或少地有意創造不同程度和方式的人類行動。換句話說，它們是不以我們的意志為轉移的。因為景觀可能會成為一種“預先決定的”、“客觀的”、“真實的”、“原始的”、“原汁原味的”、“可信的”東西......

各種事物均有其存在的權利，并不一定需要“藝術”而存活，或者說可以與“藝術”相結合并成為“藝術”實現的條件，而非依賴于“藝術”。“藝術”與“人造”不同，後者必須借助于其它某些技巧和手段，從另一種意義上被人們所理解。如今的現實狀況中，大量人們生活的場景都在變得愈加龐大并彌漫着越來越多的“人工制造”色彩，以至于颠覆了“景觀”與“人造”二者之間的傳統關系，如果這時我們仍舊像從前那樣從負面去理解“人造”(“人為制造”的實體)的意義，那就意味着我們是在朝着一個危險的方向行進：一切都是不真實的、“假的”、“模拟出來的”、“替代品”、“仿制品”......

“真實是并不存在的東西”——這在今天看來已經是很尋常的論調了。這句話既被看作是一種描述當代現實主要特征的純粹陳述，也被認為是對于人們以往所堅信的看法所占主導地位的批評和指責，因為過分的相信“真實性”是會導緻很危險的後果的。但正如我們所知，由于希臘人以及希臘思想在我們的時代長河中所占的曆史地位，對于真實性簡單而平庸的否定長久以來一直或多或少的存在，這恰恰是因為它們是從“真實性”的本身剝離下來的。

換句話說，這種否定的斷言并不知道否定的其實就是自己。由于它不可避免地也在否定着自己的真實性，所以并不能“真實地”代表對于“真實性”的否定。而自此之後，這種對于真實性的否定也就恰好成為支持“真實性”的重要論調：換句話說，這種否定是一種自我否定，因此也就無法真正否定（不論是人類還是上帝都無法對此進行反駁）。

于是，這一理論不僅沒有解決問題，而且還使我們在面對真實性時産生了更大的困惑：如何将這一原理回溯到變化的場景中去，如何從難于辨認的紛雜事物、産生和消亡的不斷過程、建設和毀壞的虛無狀态中讓它顯現出來？一切事物的存在性是在哪裡被不斷否定的，它們又是在哪裡轉變成為别的事物的——它們可能會轉變成其它的什麼事物？它們又是哪裡被分裂成為存在與非存在的？當與實踐知識、技術技能、藝術技巧這些隻有在被轉化實體物質之後才有意義的東西相關聯時，真實性的意義又是什麼？

最初正式提出這一問題的希臘思想，最終成為了對于自己的解答（正如我們所解釋的，千百年來對于真實性日益增多的否定，帶來了當代思潮對于這一問題的思考），在可以認知的和不斷變化的、生成中的世界之上，找到了永恒的、内在的、不會腐朽的維度，易于理解，因此不會被推翻或否定。哲學家們認為就“知識”而言，“有一定意義的某種事物”是要高于那些試圖對于它們加以改變的“所有事物”的，因為隻有知識是不會改變的，或者說隻有知識才是真實性永恒的維度。

這是我們在發現這一原理的過程中，變化生成過程中，多樣性所産生的永恒規則。因此，“真實性”創造的實踐知識和技術技能也遵循着這一規律，它們所衍生出來的作品符合真實性的永恒維度。例如，以柏拉圖哲學語言來說，如果石匠們建造出來的每座建築物都符合建築物的永恒“理念”，那麼它們就都可以被認為是很“好”的、絕對的真實的。

建築物種類繁多，但它們都有着一個共同特性：它們都符合“房屋的概念”。這是它們的身份，是不能改變、不可反駁的。任何特定的建築物都是永恒理念的“複制品”，必然有着不完美的瑕疵，也注定有一天會腐朽和消亡。正是根據這一理念，一座建築在它存在的這段時間中，才可以被認為是真實的、實質意義上的建築。在真實感的傳統形态中，人類對于真實性的永恒維度表現得越是無知，越是使它背離本來的位置，就越是會有錯誤産生。那些不遵守多樣變化生産規則的生産行為，實際上來自與不同種類的“非真實性”。因此舉例來說，特别是柏拉圖哲學思想認為，畫家繪畫建築物的這一行為，就來源于非真實的領域範圍。

如果石匠把房屋建造得“很好”，就意味着它是符合房屋最根本形式的一個“複制品”——這遵從“房屋的概念”原則，而畫家的作品則是複制品的複制品，或者說是複制品的仿制品。畫家畫着模仿出來的建築物，就是在創造事物的仿制品，這是不對的，是“不好”的。于是從這個角度來看，某些藝術形式便看上去具有了社會危險性。但是偉大希臘思想構建出來的不容置疑的“真實性”，在不斷的散布和傳播中憑借着自己的力量，最終會将内在的矛盾顯露出來。一方面，真實性由于生成中的、來自于和終将回歸到虛無狀态的事物作為最重要的證據存在，因此是不可否定的。另一方面，生成中的事物被真實性不可改變的維度所主導，實際上阻撓了它的前進，這就預先決定了産品生産的不變規律。

這種不可改變的維度範圍已經将一切生成中的事物包含其中，因此産品的每種形式都是一種模拟，僅僅隻是表面化的創作，但恰恰是這一思想，卻也使得生成中的事物成為反面論調最重要的證據。從最初的事物演化而來和将要回歸到它們中去的那些虛無狀态的事物（沒有這些最初的事物，就不會有創造物産生），試圖成為那些生成中事物的主宰，并希望免受不可預測性的威脅和傷害，它們被已經包含了一切可能出現事物的不可變因素所滲透。于是，所有的傳統和慣例都以各種方式證明了生成中事物的真實性，并在同時也否定了它。

尼采（Nietzsche）在他的詩中對于這種矛盾有所揭示：“如果有神存在，我如何能忍受自己不是其中之一！因此根本沒有神的存在”（這裡“神”指代任何不可改變的已有設想），其實“如果有神存在，任何東西都可以被創造出來。”[查拉圖斯特拉（Zarathustra）在“幸運群島”中所說的]。當代思潮将哲學思想作為最高表現，而并非是一種相對論或是坦白的懷疑論，它并沒有陳詞濫調地去提出“真實并不存在”這樣的論調。相反，它說的是：最重要的證據是生成中的事物，由此看來任何一成不變都是不可能的。改變是無法拒絕、不可否認的，因此否定每個一成不變的事物就變成了一種必然。改變使得否任每種實踐知識都變得可能，也使得一切有目的行動變得不可預測。

我們的時代思想與變化的真實性越來越統一。我們不對真實性進行否定，但對于真實性含義的否定卻是必然的，因為它是由千年的慣例和傳統形成的一種矛盾，這些傳統雖然随着時間在漸漸衰退，但顯然還沒有自然而然地成為不複存在的過去。“不可改變思潮”的存在，引發了對于生成中事物的解放，它們是我們的時代中每種解放形式、每種“創作自由”形成的根本原因。

在這種情況下，要去調查這次解放所産生的巨大實際後果顯然是不可能的。但是，像從前那樣記住現在這種并非與日常生活脫離開來，而是貫穿其本質的哲學思想，卻是非常重要的。事實上，盡管哲學在今天屬于一個學科，但從嚴格意義上來說卻是與其它學科很不相同的——它其實是所有思想和行為的環境背景。

在對設計主題的範圍和深度沒有任何研究的情況下，如果我們需要研究“人造景觀”，便可以嘗試對于“不可變事物理論”的衰退和“變化理論”的不斷成長将會産生的影響進行探讨。讓我們問問自己，在當今的現實中，我們習慣性認為的“假的東西”與所謂的“真的東西”之間是如何關聯的。讓我們來假設一下，什麼東西最有可能以“假的”形态出現：複制出來的威尼斯建築構造。對于這個著名城市中的“人造景觀”來說，它的真實性是什麼？

威尼斯最著名的是它的形象和曆史。它是一座神秘的世界名城。但是在我們現在談論的這件事中，或者說從變化事物“真實性”的角度上看，今天我們所意識到的卻是，一座城市在創造它的“仿制品”的同時，由于過度的開發和永不停歇的旅遊消耗，會慢慢的死去。作為複制出來的藝術作品——或者重新創造的“人造景觀”，如果它的生成并非“真實”，那麼又說明了什麼？——“複制的”威尼斯告訴我們它目前的一切并不是最原始的東西。

這個啟示前所未有的生動——遺留下來的威尼斯城是由曆史産生的，于是我們依照傳統思想判定其為“真實的”城市。它的形成過程完整而直接地說明，就算今天的科學技術變得更為強大，這個城市形成過程的真實性也都是任何其它藝術形式都無法完成的，因為它是那些經過了數百年洗禮的原始建築的自我類同藝術作品。

對于那些相信威尼斯正處于水深火熱之中，并因此而感到痛苦不堪的人們來說，揭去面紗後的、絲毫不帶謙遜的、無法被救贖的“僞造的東西”，依舊昂首闊步地标榜着自己的舉世聞名——這種赤裸裸的“真實”無疑是殘酷的：誰會絲毫不畏懼消亡？而消亡其實就是“變化”潛在的含義。這種變化是對不希望發生的事情的突然到來而産生的恐懼。有了對于真實性的認識，這種恐懼便找到了出路。但是，複制的威尼斯城卻不僅僅是原始城市的藝術複制品。其中的建築物同時成為了極富成效的經濟投資。

活力往往是由占主導地位的利潤導向創造的。生産永恒規律的衰退，使得人們不再将行動建立在樹立目标的基礎之上。可理解原則不複存在。人們為實現自己的目标，可能會用到的規律是假設性的、随機性的。當人們解釋現象時，如果所用手段的某些過程和某種安排似乎導緻了理想的結果，那麼人們就會以重複理想結果為基礎完全或部分的将其複制。因此，在投資者眼裡，将威尼斯城轉變成為一個有利可圖的複制品——這種現象可能代表着一種追求利潤的有效原則——直到有反面實例證明這是錯的。同樣地，根據大量的曆史文獻對于城市和村莊中曾經的商業建築的刻畫，人們也就模仿傳統的空間布局，建造出了新的商場和購物中心。

我們将所做的人工複制稱為“景觀”，它影響着整個區域範圍的審美、曆史和環境價值。于是就有了這一具體化的特殊專業，我們稱之為“景觀設計”：一種不受限制的、以技術/藝術效果支配整個環境的渴望。于是，自然和人造之間的界線開始消失。有了科學技術的參與，我們這個時代的真實性在于逐步填補由自然之神創造出來的空白空間。

由于景觀文化的到來而引發的人們設計和創造景觀的熱切願望，是“人造”真實性的絕好例證。這種誕生于現代的狂熱崇拜，本身已經成為了一種“人造”産物：理論建構以诠釋文化曆史和自然結果之間的互動關系為目标，這就為環境提供了一種“景觀形式”。盡管這種狂熱崇拜作為一種主要的審美沉思和享受而存在，它其實是由虛構的故事和想象形成的“人造産物”，各種藝術（文學、詩歌、繪畫）和知識領域（史學研究和自然科學）都可以成為它的靈感源泉。

正是在這種背景下，景觀作為人們希望保留的“記憶”啟發着項目設計。虛構的故事使景觀聞名遐爾，繼而成為值得保護的“文化遺産”，這是與過去的傳統藝術作品和文物古迹完全不同的。這種保護其實是限制使用強大現代化技術的一種渴求。

以科學技術創造改變的可能性越來越大，這對于景觀來說是極具毀滅性的威脅。但我們說的威尼斯複制項目，目的在于“真實的”保護，去發明、生産和開發它的藝術活力和創造影響的潛力。在未來的特定空間結構中，虛構的故事會成為景觀聞名于世的原因。在這裡，要重點保護的是那些作為藝術完成作品的景觀，保證任何東西都不會被移動、增加或修改。因此，需要有适當的技術和法規去确保這種完美的存在。不過，在以保護為目的的這一複制項目中，我們常常意識到它與變化的真實性之間特有的不一緻性。

無論景觀和藝術品（或者說是它的已完成形式）如何的相似，它仍然是一個有生命的、多變的實體。“形成景觀”的本質不同于藝術對象，它是不會最終完成的，是會不斷發展的。因此，“保護”的并不是某種“形成景觀”，而是其中的那些特定的物質文化和自然倫理，其曆史诠釋是對于景觀形式中不斷生成的産物進行的保護。景觀主義與生态主義、環境主義、地方主義相互疊加、相互作用、相互融合。

盡管如此，那些能夠與原始意義上的景觀保護産生協調一緻性的其他保護項目，在其他某些方面或與變化的真實性之間卻會遇到更加不一緻。要保護文化，創建道德規範，建立一個主導變化的不變的、永恒的原則，或重新換句話說，以新的形式重新提出否認：對于不可否認的否認。

因此一個更加條理清晰的“景觀設計”就成形了：它的本質是創造性的自由，對于全新景觀的發明，對于真正的“人造景觀”創造。它是對于原始景觀感覺的恢複。正如我們所說，那種以慶典的方式創造出來的、通過繪畫、詩歌、文學、自然科學的形式得以呈現的景觀，今天在建築空間特點的構形藝術中被實質化。建築能夠充分揭示景觀存在和設計行為的真實維度，并可以根據具體情況将其诠釋為不尋常和出人意料的生活場所，成為地球上令人驚歎的“天堂”。

人造景觀（Artificial Landscape）是對于複制的共享集體形象的空間探索。各種各樣的空間場所，其實是我們記憶中的其它世界的克隆。這篇文章中的大部分圖像是我們在拉斯維加斯的威尼斯酒店（Venetian）拍攝的。酒店的正立面是聖馬克廣場（Saint Mark’s Square）的完美複制，唯一的不同是汽車會從裡亞托橋（RialtoBridge）下通過。最令人驚歎的是室内部分， 這裡對于典型的威尼斯狹窄小巷、精緻小巧的廣場和必然會有的運河加以模拟和重建，還有威尼斯特有的平底船和貢多拉船（gondolieri）相搭配出現。後者是可以提供叫船服務的，可以在永遠蔚藍（一種給人以攝影作品般真實感覺的繪畫）的天空下，唱着“我的太陽”（osolemio），沿清澈的運河（河的底部以明亮的藍色噴繪）運輸旅客。人們在這裡絕不會對于“我是在威尼斯”這種想法有任何懷疑。澳門的一家巨大酒店，2007年開業，它是這家位于拉斯維加斯的威尼斯酒店的複制作品，裡面還設置了飛行的電動鴿子。于是複制品再次被複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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