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薇在今年央視春晚演唱的一曲新歌《六尺巷》,一夜之間走紅全國,并引來媒體及坊間的諸多議論。盡管說法不一,或閃爍其詞,人們内心裡真正要想關注的焦點之一,還是“六尺巷”故事及其“讓牆詩”究竟真的出自歌中所唱的安徽桐城,還是與國内好多地方(大約不下20處)類似的民間傳說和地方風物大同小異,互有影響借鑒甚至訛傳?換句話說,這類故事的産生到底誰先誰後,其真正的源頭又在哪裡?
上圖分别為安徽桐城的“六尺巷”景觀和“讓牆詩” 石刻
其實在最近十餘年旅遊業日益興旺,各地競相打造地方人文景觀的熱潮中,早就有人在關注這個話題了。較早見諸文字的有:《早于桐城六尺巷的李錦襲》(作者:盛巽昌,載《學術月刊》1999年第12期),《讓得人的故事》(作者:紹誠,載2008年7月天涯博客),《讓他三尺又何妨》(作者:史說,載2012年9月5日《羊城晚報》)。近期的則有《五代時期的“六尺巷”》(作者:張培鋒,載2016年2月22日《天津日報》),以及文史學者李天飛的一篇傳播較廣的網文。
之所以現在我還想就此問題來饒一饒舌,是因為我覺得,以上的諸多文章似乎都有一個不同程度的通病:不大注重文獻征引的規範化體例,比如确切的引文出處、版本年代,以及理應稍作辨析的因襲之迹和内容真僞等。還有一點就是:文章作者往往有意無意地置某些明顯帶有附會篡改痕迹的晚近資料的産生年代于不顧,較為輕率地就以該資料所提及的故事主人公所生活的年代早晚論先後、辨是非。比如上述的所謂“五代時期的六尺巷”,或“早于桐城六尺巷的(明代山西榆社舉人)李錦襲”雲雲,皆屬此列。
如果以這樣一種或多或少模糊了“證據來源”的方式去作分析判斷和發表議論,僅僅作為茶餘飯後的娛樂性談資是可以的,而對問題本身的讨論、澄清并無多大助益,還容易把人的思想搞亂。
我現在隻想把人們習慣征引的幾條文獻資料,加上我自己核查的一些其他相關資料,盡可能注明其産生的大緻年代和作者生卒年,然後由近及遠地集中羅列征引如下,并 略加說明。以便讓關心此事的人更清晰地感知其發展演變的脈絡,有利于對問題作出更科學的認知判斷。
1、清末姚永概《舊聞随筆》:
張文端公居宅旁有隙地,與吳氏鄰,吳越用之。家人馳書于都。公批詩于後寄歸,雲:“一紙書來隻為牆,讓他三尺又何妨。長城萬裡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吳聞之感服,亦讓三尺。其地至今名為六尺巷。
鄧按:安徽“桐城派”末代大師之一的姚永概(1866—1923)所著《舊聞随筆》(1925)的這一段記載,正是趙薇所唱安徽桐城“六尺巷”故事的公認出處,也是稍後出版的《桐城縣志略》(1936)相關記載的真正來源。
2、清末光緒×年《榆社縣志》卷十:
李蘭玉者,故明宛平縣令李錦襲之子也。家居與鄰人争牆基,緻書于父。父遺詩一首,示之曰:“千裡寄書隻為牆,讓他一步有何妨。含元殿上離離草,原輩風流詩味長。”蘭玉得詩,遂以牆基讓之,又于仁義巷北讓地一塊雲。
鄧按:《榆社縣志》編纂者及其确切的刊印時間不詳,此乃轉引自《學術月刊》1999年第12期盛巽昌文章。文中征引這段文字時僅注明“光緒《榆社縣志》卷十”字樣。該縣志的這段記載,正是盛巽昌文章所稱“早于桐城六尺巷的(明代山西榆社舉人)李錦襲”的唯一文獻依據。然而稍加追索即不難看出:此處被指為“故明宛平縣令”和“山西榆社舉人”的李錦襲“讓牆詩”,其實是将下面所引更早期的五代後唐尚書楊玢字靖夫,以及另一位不具名的“在京顯官”之“鄰翁”的兩首風格迥異的“讓牆詩”,經過嫁接改造而成。
3、清末金武祥《栗香随筆》:
楊翥詠侵地界詩雲:“餘地無多莫較量,一條分作兩家牆。普天之下皆王土,再過些兒也不妨。”
4、同上:
昔有侵人宅地者,楊玢作詩諷之曰:“四鄰侵我我從伊,畢竟還思未有時。試上含元殿基望,秋風衰草正離離。”
5、清末金武祥《粟香三筆》:
有顯官在京緻書鄰翁,欲其讓牆址以成方圓,翁書一詩于紙尾曰:“千裡修書隻為牆,讓他幾尺又何妨?長城萬裡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
鄧按:清末金武祥(1841-1924)所著《粟香随筆》、《粟香二筆》、《粟香三筆》、《粟香四筆》,《粟香五筆》共40卷,合刊于光緒七年(1881)。其《粟香随筆》所記“楊翥詠侵地界詩”,應與以下所錄清初褚人獲《堅瓠集》三集“楊仲舉”詩同出一源;而《粟香三筆》所記另一不知名“京官”之“鄰翁”所書“千裡修書隻為牆”一詩,則與前引姚永概《舊聞随筆》所記桐城“張文端公”讓牆詩十分相似,同時又與後面所引明末葉廷秀《詩譚》卷九所記明代“大學士郭東野”讓牆詩如出一轍。而被指為詠詩主人公的卻成了不同的三個人。若以文獻産生的年代論,自然是以所謂明代“大學士郭東野”之說為首創。但是這一幾乎可以成為當今各地衆多“新編”民間故事中的“讓牆詩”定型樣闆之詩作,卻讓我頗為懷疑:它是否屬于首倡“大學士郭東野”之說的明末葉廷秀(1599-1651)在其所著《詩譚》中憑空“創作”出來的呢?因為它和早生葉廷秀六百餘年的北宋大學士楊億(974-1020)所記最早也最可靠的“讓牆詩”,在“雅俗共賞”方面實在有太大的“飛躍”。
6、清初褚人獲《堅瓠集》六集卷之一《讓牆基》:
蜀揚尚書(玢),緻仕歸長安,舊居為人侵占。子弟欲白于官,以白玢。玢批紙尾雲:“四鄰侵我我從伊,畢竟須思未有時。試上含元殿基望,秋風秋草正離離。”
7、同上:
《韻語晨鐘》:舒國裳(芬),在翰林日,其子數寄書雲:鄰人歲占牆址不休。芬覧書,題其尾雲:“紙紙家書隻說牆。讓渠徑寸有何妨?秦皇枉作千年計,今見城牆不見王。”遂緘封卻寄。子誦其詩,謂父驽下,不能助已洩憤,遂棄其書。鄰人聞而覓得之,感其盛德,自毀其牆,任其築取。已而兩相讓,各得其平,相安如舊。與吾鄉楊仲舉事同(事見三集)。三公如此襟度,真八荒我闼,千古為侶。更何人已畛畦,足當一瞬。
8、同上《堅瓠集》三集卷之二《楊仲舉》:
吾郡楊仲舉,翥,德冠一時。鄰家構舍,其甬溜滴其庭。公不問,家人以為言。公曰:“晴日多,雨日少。”或又侵其址。公有“普天之下皆王土,再過些兒也不妨”之句。
鄧按:此書作者褚人獲(1635—1682),所著《堅瓠集》共十五集六十六卷,初刊當在清康熙年間,略晚于葉廷秀之《詩譚》,卻并無《詩譚》中“大學士郭東野” 讓牆詩的記載。可見葉廷秀并非因襲《詩譚》文字,是否另有所本,别無文獻可稽。另,此書前後兩則“吾鄉楊仲舉事”,即前引清末金武祥(1841-1924)《栗香随筆》所記“楊翥詠侵地界詩”事。可注意的是,金武祥所引之詩,乃完整的一首絕句:“餘地無多莫較量,一條分作兩家牆。普天之下皆王土,再過些兒也不妨。”反而比早生他二百餘年且是事主之“同鄉”的清初褚人獲所記多出了前兩句。這首完整的絕句又是從何而來?目前亦不得而知。
9、明末葉廷秀《詩譚》卷九《東野讓一步》:
大學士郭東野為翰林時,其封翁家與鄰人争一牆界,寄書于東野,東野漫上以詩雲:“千裡封書隻為牆,讓他幾尺有何妨?長城萬裡今還在,不見當年秦始皇。”
鄧按:此書作者葉廷秀(1599-1651),所著《詩譚》十卷當初刊于作者抗清被俘遇害前,應早于金武祥合刊《栗香随筆》二百餘年,亦早于《堅瓠集》之刊印。如前所述,葉廷秀的這一則記載和裡面的“讓牆詩”甚具“獨創性”。單以這首詩的形制而言,實堪稱開了現代新編“六尺巷”故事之先河。
10、北宋阮閱《詩話總龜》前集卷一《諷谕門》:
楊玢靖夫,虞卿之曾孫也。仕僞蜀王建至顯官,随王衍歸後唐以老,得工部尚書,緻仕歸長安。舊居多為鄰裡侵占。子弟欲詣府訴其事,以狀白玢。玢批紙尾雲:“四鄰侵我我從伊,畢竟須思未有時。試上含元殿基望,秋風禾黍正離離。”子弟不複敢言。(按:此條原注明出自楊文公《談苑》)
鄧按:此書作者阮閱(約1064-1130),所著《詩話總龜》前集五十卷約刻于其逝後之南宋紹興年間(1131-1162),明清時多有翻刻本。此據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校點排印本。這一則故事,原注明出自北宋楊文公《談苑》。且其整個文字,除糾正了《談苑》原抄本或翻刻本将“楊玢靖夫”誤為“揚玢靖夫”的一個錯字之外,幾乎一字不差。可以說,此一讓牆故事和裡面的“讓牆詩”,才是古往今來類似傳說的真正源頭或曰出處。但北宋阮閱《詩話總龜》對此記載的編選,還隻能算是一個“旁證”;它所指明的真正源頭,則是和阮閱同時代的北宋翰林大學士楊億(974-1020)所著《楊文公談苑》(見下一則)。
這裡要特别指出的一點是:此書及楊億《談苑》所記之楊玢靖夫原創“讓牆詩”,還并未使用“長城”和“秦始皇”的通俗典故,而是以“試上含元殿基望,秋風禾黍正離離”的風雅之思為喻(此詩另見于《全唐詩》卷760-8楊玢條,題為《批子弟理舊居狀》,《全唐詩》“禾黍”作“秋草”)。
含元殿,乃唐代長安都城大明宮第一正殿,極其輝煌壯麗,屬長安城的标志性建築,亦是當初大唐帝國舉行國家儀式和慶典之地。唐代詩人筆下的“千官望長安,萬國拜含元”(崔立之)、“九天阊阖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王維)均指此。含元殿建成于唐高宗龍朔三年(663),至唐僖宗光啟二年(886)即毀于戰火,存世僅二百二十餘年。如今殘存的“殿基柱礎”等遺迹,仍恢宏凄美得令人神往……
“試上含元殿基望,秋風禾黍正離離。”楊玢原詩意境蒼涼,發人深省
下面是含元殿數碼複原圖(為重建此殿而對遺址遺迹作精心丈量考證後設計複原)
11、北宋楊億《楊文公談苑·楊玢詩》:
揚玢靖夫,虞卿之曾孫也。仕僞蜀王建至顯官,随王衍歸後唐以老,得工部尚書,緻仕歸長安。舊居多為鄰裡侵占。子弟欲詣府訴其事,以狀白玢。玢批紙尾雲:“四鄰侵我我從伊,畢竟須思未有時。試上含元殿基望,秋風禾黍正離離。”子弟不複敢言。
鄧按:這便是記錄讓牆故事及“讓牆詩”的最早也最具曆史真實性的可靠文獻記載。此書原為北宋翰林大學士楊億(974-1020)口述,由其門生黃鑒(?-1031)筆錄,更由北宋同期名士宋庠(966-1066)整理校訂而成,約刊刻于宋仁宗慶曆七年(1047)稍後,分為二十類共十二卷;大約至明代中葉後原刻本已亡佚,卻因其内容曾被多種類書如《宋朝事實類苑》、《類說》、《詩話總龜》、《錦繡萬花谷》、《永樂大典》等廣泛征引,本書内容在後世文人中仍有影響。現代學者李裕民從各種類書中輯校出《楊文公談苑》佚文233則,加上同時輯出的另一北宋名家張師定(1017-1087)《倦遊雜錄》佚文167則,合輯為《楊文公談苑·倦遊雜錄》一書,由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出版。此輯佚文中“揚玢靖夫”誤“揚”字,或為某些類書原誤,卻與目前被廣泛征引的姚永概《舊聞随筆》(1925年版)所誤“揚”字同,亦與清初褚人獲《堅瓠集》六集所誤“揚”字同;但與北宋阮閱《詩話總龜》前集卷一及其所據最早的出處北宋《楊文公談苑》所錄“楊玢靖夫”,和其他史書記載此人姓氏之“楊”字皆異。其傳抄征引的訛變之迹,于此亦清晰可辨。
楊文公億(974-1020)木刻像
摘要羅列出以上十餘條文獻資料并略加注釋說明之後,我個人似乎已沒有多少話可以說了。唯一需要補充的一點是:被今人譽為安徽“桐城派末代大師”之一的姚永概(另一位同樣被譽為“桐城派”末代大師者,即姚永概之兄姚永樸),其所著《舊聞随筆》的那條關于“六尺巷”及“讓牆詩”的記載,偏偏史無前例地被放置在桐城籍大名士“張文端公(即清康熙年間文華殿大學士張英)”的頭上,如果不是受人之托(比如為同鄉的張氏後人增光添彩等),恐怕很難說得過去。
是的,安徽桐城籍的清初大官僚大學者張英、張廷玉父子,的确是滿腹經綸、品格高尚之人,其一生行迹多有可圈可點之處;而且他們也可能真的會偶爾引用前人著述中多有提及的“讓牆詩”之類禮讓故事去教化家人。但我絕不相信他們在世之時,會把類似的前人詩句當成自己的即興之作加以書寫。如果說在其後世的故老鄉親口頭傳說中偶有此類訛傳附會之辭,倒是可能的,也無足怪;但作為後世的文人學士,竟也将這種明顯的附會之辭貌似引經據典地坐實為著述文獻,則萬萬不可為。
姚永概( 1866—1923) 肖像
在前文中,我曾指姚永概《舊聞随筆》此說為“信筆胡謅”、“毫無文獻依據”,那是僅僅針對其将此“讓牆詩”無端附會到他的鄉賢“張文端公”身上而言的;若以這首在曆史上幾經衍變而向“雅俗共賞”的角度逐漸定型的“讓牆詩”本身而言,在姚永概這位堪稱博學鴻儒的大文人筆下,則分明是有其“來曆”的,隻不過他明顯耍弄了一點移花接木或張冠李戴的小伎倆罷了。正如我前文所叙,姚永概所記這首“張文端公”讓牆詩:“一紙書來隻為牆,讓他三尺又何妨。長城萬裡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有可能是抄改自明末葉廷秀《詩譚》卷九那首甚具“獨創性”的“大學士郭東野”讓牆詩:“千裡封書隻為牆,讓他幾尺有何妨?長城萬裡今還在,不見當年秦始皇。”一對比,“張文端公”讓牆詩隻改了“郭東野”讓牆詩六個字。當然更有可能是,姚永概所稱“張文端公”讓牆詩,乃直接抄自比他的《舊聞随筆》略早出版的清末金武祥《粟香三筆》那首同樣出自明末葉廷秀《詩譚》所“獨創”,卻又将“大學士郭東野”混稱作“有顯官在京緻書鄰翁,欲其讓牆址”,反由鄰翁“書一詩于紙尾”的讓牆詩:“千裡修書隻為牆,讓他幾尺又何妨?長城萬裡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這一民間的“鄰翁”反讓“京官”的讓牆詩,隻被金武祥“潤色”了兩個字(“又”和“猶”),而這兩個字正可視為姚永概所改後兩個字的依據。
你看,被清末這兩位“末世文人”偷改、又偷偷“易人”的所謂“讓牆詩”,是不是和現在各地“再易其人”的新編民間傳說中大同小異的“讓牆詩”如出一轍呢?
對不起,我這是從純粹的學術角度在作“溯源”的分析。并不反對如今的安徽桐城地區(也包括其他某些有條件的地區)繼續以民間傳說的名義,保留或開發類似的地方人文景觀、曆史遺迹等。這應該是一個問題的不同側面。
2016年3月1日16:45:43 匆草與釋夢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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