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汪永晨 編輯高雪梅
怒江第一灣
除了自己的家鄉,要去20次的地方,有什麼神奇的魔力?
世界遺産評委會專家說,世界上極少數地區,由于獨特的地理位置和地形、地貌條件,高度集中地反映了地球多姿多彩的景觀和生物生态類型,因而從科學、美學和珍愛呵護人類未來的角度,具有突出的世界價值。
位于雲南省西北部的“三江并流”地區,由于其超凡的自然品質和突出的科學、美學價值,正是這樣的地區之一。
這一地區占我國國土面積不到0.4%,卻擁有全國20%以上的高等植物和全國25%的動物種數,名列中國17個生物多樣性“關鍵地區”第一位,也是世界生物多樣性最豐富的區域之一。
這樣的地方,當然值得反複去。
瑰麗又脆弱
“三江并流”是指金沙江、瀾滄江和怒江,三條“江水并流而不交彙”的奇特自然地理景觀。
2003年,“三江并流”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遺産名錄》時,教科文組織的官員評價:“在我考察和評價過的183個世界遺産地中,‘三江并流’無疑是可以列入前5位的。在生态多樣性和地貌多樣性方面,其他任何山地地區都很難找到能和這一地區相媲美的區域。”
“三江并流”區域還是一部反映地球曆史的大書, 這裡有着豐富的岩石類型、複雜的地質構造、多樣的地形地貌,不僅展示着正在進行的各種内外力地質作用, 而且蘊藏着衆多地球演化的秘密,是解讀自古至今許多重大地質事件的關鍵地區。
在怒江邊,泥石流多發。2005年那次怒江行遇上了大泥石流,我們被挾在兩大股泥石流中間,生死瞬間,幸好當地人把我們帶出了險地。
橫斷山研究會會長楊勇介紹,青藏高原幾大地質活動斷裂構造體系在流域内重疊交叉,這些斷裂帶新構造運動強烈,曾經發生過衆多的地震以及次生地質災害,是我國甚至世界上地質災害最發育和最密集的地區之一。
此前,怒江曾規劃建設十三級電站。當時,要把怒江得天獨厚的水能資源變為電,主要是因為怒江地區太窮,開發水電後預期收益會有上千億,這對一個貧困地區來說很有吸引力。
2007年,中國水利水電科學研究院劉樹坤教授提出:“怒江是重要的生态廊道、自然風景長廊及多元和諧的民族文化走廊,一定要把它保護好。”
劉樹坤認為,如果在這樣原始自然的大江裡開發水電,這些價值将大打折扣。怒江這麼獨特,而且至今還保留着原汁原味的大江,為什麼我們就不顧其獨特,而要讓它混同于一般呢?
這裡獨特的人文景觀,同樣值得珍視。
從2004年到2021年,我到訪怒江20次,在怒江邊,我曾經訪問過兩個年輕人。一位告訴我,傈僳族人居住的大山、大江邊,自然生态和文化傳統保存得還很完整。這裡有傈僳族最傳統的“沙灘埋情人”民俗、澡塘會、“過刀山跳火海”、射弩、剽牛祭天……從古到今,傈僳族人大節小節都是在江邊的沙壩上舉行。
“我們這裡的人把冬天的怒江形容成女人,漂亮、溫柔。把夏天的怒江形容成男人,強悍、勇猛。如果開發了大型水電站,水平面就要上升,沙灘就要被淹沒,高山平湖水的顔色還能有冬夏之分嗎?剽牛、射弩這樣的活動,不在沙灘上進行,就沒有了原來的感覺和味道。”
這位傈僳族的年輕人還說,不希望以後自己的子孫,在被問到大江原本是什麼樣子時,隻能翻看相冊指着照片,告訴家鄉的大江是什麼樣,湍急的河流是什麼樣,沙灘又是什麼樣。
另一位年輕人也着急地說:“如果我們搬去别的地方,祖祖輩輩的東西就沒有了。”
怒江邊的溜索
“自然資本”重估與變現
扶貧,對當時的怒江人來說,當然刻不容緩。
為了給中國留下一條自然流淌的大江。高層多次批示要求,對這類引起社會高度關注,且有環保方面不同意見的大型水電工程,應慎重研究、科學決策。
2006年,民間環保組織“綠家園”志願者發起“江河十年行”,旨在關注、記錄中國西南橫斷山脈的六條大江:岷江、大渡河、雅砻江、金沙江、瀾滄江、怒江,及沿江百姓的生存狀況。
2011年,“江河十年行”在怒江第一灣丙中洛鎮甲生村李戰友家訪問時,一不留神,這位六十多歲的老人就爬到樹上,給我們摘柿子。他告訴我們:家裡種的水果都是自己吃,不賣;他們家6口人,圍着火塘吃飯,靠種地維持家裡開銷;女婿郭富龍在外面打工,卻經常連工錢也拿不回來。
雖然被稱為大美怒江,可80多戶的甲生村,在“江河十年行”從2006年到2015年去的十年裡,全村隻有兩戶可以接待遊客。
1997年,澳大利亞經濟學家康斯坦首次提出“全球生态系統服務價值和自然資本”的學說。康斯坦認為,如果按照自然資本價值來估算,這些價值不光是永續的,而且遠遠超過我們人類自創的價值。
那麼,如果用自然資本來測算,怒江價值多少?
2015年,“江河十年行”的最後一年,在怒江邊上,得知怒江将建國家公園的消息後,76歲的劉樹坤很是欣慰:“很慶幸還有怒江這樣一條大江,保持自己的自然原貌。”
這一年,我們重訪甲生村。李戰友去世了,他的女兒李春花告訴我們,現在家裡有12頭豬,6頭牛。1頭牛能賣三千多元。家裡還種了很多小樹,和别人賣樹不一樣,他們賣樹不講價,隻強調買樹的人要負責把樹種活,種好。
2019年底,怒江美麗公路全線通車試運行,這是怒江曆史上首條真正意義上的出山通途、民生大道,被網友譽為“最美自駕公路”。
2021年3月去怒江前,我打電話給春花。她說,家裡20個人都能夠住得下。我有點半信半疑。過去她家有三間客房,但因不能洗澡基本沒有什麼生意。現在20人都能住了嗎?
3月23日,在寫有“佳客來”的三層樓前,春花和她的丈夫郭富龍出來迎接我們。
春花家的老房子和新房子(孟欣/攝)
“這是你家新蓋的樓?”我問。
春花回答,樓是去年蓋好的,現在家裡有12間客房,能住24個人呢。以前我們沒有在春花家吃過飯,而如今,她家餐廳每天都要擺上四五大桌。
在春花家住了四天,客房幾乎都被我們一行人包了,可從早到晚,每頓都有其他客人前來就餐。一桌少則三四百元,多則七八百,一隻雞能賣到200元,餐廳一天可以淨賺1500多元。
前兩年,郭富龍花十七八萬買了輛東風卡車,兩年就還完了貸款。郭富龍說,跑運輸平均一天可以淨掙五六百。這幾天他拉來一車小石子,鋪在自家的院子裡,院子還撒了草籽,他準備再支起幾把陽傘,有客人來時,可以坐在院子裡欣賞大山大江的風景。“這是城裡人喜歡的,也是怒江邊特有的”。
我問郭富龍,聽說修路占了你家池塘、牛圈,補償還滿意嗎?
他表示滿意,一畝地賠償7萬多,核桃樹最大的一棵賠償了六七千,小的幾十塊。包括池塘、牛圈、樹,一共補償了40多萬。
“5年前路修好後,遊客就越來越多了。”郭富龍說,為接待遊客,他家用補償的40多萬,又貸款25萬,一共花了一百萬元蓋了這棟三層樓。“現在每天都有遊客來問有沒有空房,一個标準間150-200元,都不用拉客競争。”
如今村子裡一半的人家都開了農家樂,沒有開農家樂的,幫忙洗被單、收拾房子,都有得掙。“幫我家做飯的表姐阿蘭,一個月也能掙4000多元,表姐沒想到自己這輩子一個月還能掙那麼多錢。”春花說。
丙中洛的旅遊一年中沒有淡旺季之分。2021年從2月底開始,天天爆滿。在春花看來,她家的經濟狀況在全村86戶人家裡也就是中等水平。
“江河十年行”以前來甲生村時,還在劉吉安家住過。那時他家有一棟二層小木樓,可以住十幾個人。現在他家又蓋了一棟三層樓,劉吉安很肯定地說,一年掙三四十萬沒有問題。
我問郭富龍,如今還有什麼發愁的事嗎?
他說沒有。春花則說,女兒去年考了500多分,因為沒有被自己喜歡的專業錄取,決定複考一年。“今年志願一定要報好,希望能考上自己喜歡的專業。”談到即将大學畢業的兒子,郭富龍說:“他們的路怎麼走,由他們自己決定,我們不管。”
巧的是,在春花家遇見一位唱歌跳舞彈弦的老人,竟然是我們2005年第一次到甲生村時認識的甲生村小學的和順才校長,當時志願者資助了村小20多名學生。和校長告訴我們,他的學生現在已經有十多位考上了大學。
2021年,和順才校長
精準扶貧鋪出一條路
認識紮西格榮很偶然,因為我們的車進不了獨龍江大峽谷,臨時找來了三輛面包車,紮西格榮是我們從丙中洛鎮甲生村找來的司機。
1990年出生的紮西,四五歲時就為自己家和鄰居家放20頭牛,牛春天送上山,到了秋天,牛認識回家的路可以自己回來。放暑假的兩個月,他上兩次山,給牛喂些鹽和玉米面,這期間他在山上挖草藥,一次挖的草藥能賣100多塊錢。
18歲時,紮西來到南京、安徽打工,他說那個時候的夢想是攢夠了錢,給家裡蓋一個用空心磚建的房。
當兜裡有了6萬塊錢,紮西回家了。他先買了一輛拖拉機拉貨,賺了錢又貸款買了一輛大卡車到西藏拉貨。在青藏高原開大貨車,好幾次後輪掉到懸崖邊上,同伴用大石頭才把車墊了回來。
紮西的邏輯是:運氣好,每次都能逢兇化吉。
花了兩年時間,紮西還完了大卡車的貸款,正趕上精準扶貧要在家門口修路。可他們家在山坡上,修路修不到的算上他家一共有6戶。
紮西認為路決定着他們未來的命運,他一家一家協調,一次又一次找鄉領導。最終政府多花了100多萬,路從他們6戶人家的門口經過。
路修到了家門口,紮西也辦起了農家旅舍。去年疫情防控期間遊客少了,今年看着一天比一天多的遊客,紮西算計着,一年掙個30萬是有希望的。
因生活所迫紮西讀書不多,但是他的妻子卻是雲南大學法律專業畢業的大學生,在貢山縣城當檢察官,“我愛人正想再努努力考研究生呢。”紮西很是自豪。
當初的夢想實現了,而且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紮西說:“每想到這事,心裡都是美美的。”
我問紮西,如果當年要修大壩,你希望修嗎?他回答得很快:“當然不希望。如果修了壩,我們去哪兒生活?我們能幹什麼?我們這兒的生态會不會被破壞?江還能那麼綠嗎?”
在紮西看來,正因為家門口這條大江被保護了下來,正因為政府在這裡建了國家公園,正因為扶貧,他們才這麼快富了起來。
這些年,政府為一些住在山上的人家在江邊修了房子。紮西有一個朋友,原來住在滑坡地帶,政府動員搬遷,在縣城給他們一家11口人分了5間房。“要是沒有政府,他們家永遠也住不上縣城的大房子。”紮西說。
“我們感謝政府為我們的生活帶來了這麼大的變化,也希望自己的家鄉環境不被污染,大江不被破壞。”在車上,這句話紮西反複說了好幾遍。
我們的車開在美麗的,神秘的獨龍江畔時,紮西給我們唱起了山歌。他說:“我們唱的歌,都是歌唱母親,歌唱大自然的。我們歌唱大自然的樹,大自然的花和大自然的江河水。”
我想,以後想念怒江,一定會常常想到紮西。
據怒江州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顯示,2009年,怒江州全年接待國内外遊客141.37萬人次,旅遊業總收入6.64億元。2019年,全州全年接待國内外遊客477萬人次,旅遊業總收入68.75億元,10年,10倍。
來源: 新華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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