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空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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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歲冒頭那兩年,過着三天兩頭換工作“打短工”的日子。不上班的日子,常漫無目的騎着自行車在街頭閑逛。
那是個秋天的黃昏,騎車經過英雄山下時,一陣如泣如訴、如怨如慕的琴聲,穿過嘈雜車聲,在如血的殘陽還有飄零落葉的風裡卓爾不群流動,動人心旌。情不自禁停下來,循着琴聲走進那片楊樹林。早有好幾個如我般被這琴聲撥了心弦的,伫立在拉琴人身畔,靜靜聆聽。與我想象的不同,拉琴的不是如《笑傲江湖》裡莫大先生樣幹瘦衰朽的遊方賣藝老琴師,卻是個比我大不了幾歲的二十多歲青年。他相貌英挺,留着藝術家文藝範兒長發,垂落下來覆住了他的半張臉。他面前的奶粉桶裡稀稀拉拉有些紙币鋼鋪,即便有人把錢放進鐵桶,他也視而不見。仿佛他比他的聽衆沉浸得更深。琴弦摩挲裡,我分明感受到靈魂的至苦呻吟,它在歎息裡質問命運:我當向何處去?這是兵敗烏江項羽的對天诘問;是困囚聖赫勒拿島拿破侖的望洋興歎!“身世浮沉雨打萍”,我幾乎要吟誦出聲,終于忍住,那一瞬間我與無數末路英雄共情,催人落淚的悲壯鼓脹眼眸,終于奪眶而出……一曲終了,琴師放下二胡,倚着楊樹,凝視路上的車流出神,聽衆們在唏噓裡也漸漸散去。我躊躇許久,打了無數腹稿,到了嘴邊卻是:“你剛才拉的是什麼曲子?”他目光沒有轉向我,依然保持神遊物外的狀态,嘴巴似乎下意識地說:“an shi”。錯愕了一兩秒,我才明白,他說的是這曲子的名字。想仔細打聽下這是首什麼時代的曲子,an shi又是哪兩個字,卻見那琴師滿臉嫌惡的瞟了我一眼,似乎怪我打斷他物我兩忘的“禅定”。他艱難站起身——原來他是個裝着假肢的殘疾人,緩緩收拾東西。我本想上前幫他,想起他剛才的眼神,又收住了腳。看着他背起那幾件簡單的家什,拄上登山杖,一跛一跛走進殘陽影裡,落葉風中。那寂寥背影,讓我想起古龍武俠裡的傅紅雪…
之後,我就像着了魔到處打聽an shi這支曲子。那時互聯網遠沒有現在這麼普及。大部分家庭沒電腦也沒網絡。不像現在,有啥不明白的,手機上“百度”下就能搞定。那會兒,如果上網打聽事兒,得去BBS,就是各種論壇,向其中的大神咨詢。我就在民樂愛好者論壇發了個求助貼,向大神打聽“an shi”。打那,我天天去網吧上BBS看有沒有大神回複。帖子發了三.四天,終于有大神回複:那倆字是“安适”,是民族音樂教育先驅劉天華先生上世紀2,30年代創作的。曲風如此沉郁悲涼的曲子為啥會取個這麼“安逸”的名字呢?這一問倒把“大神”問住了。
那段時間,除了去網吧,我就是去英雄山的楊樹林聽“跛樂師”拉琴。偶爾,也會往他的奶粉罐裡扔上一元、五角,無奈囊中羞澀,沒法“捧個錢場”更多時候隻能給他“站個人場”。他倒不在意奶粉桶裡有多少“進賬”,隻是沉醉在自己的琴音裡——拉琴于他,似乎不是謀生手段,而是一種他獨有的“禅定”修行。他拉《春江花月夜》、《蘇武牧羊》、《滿江紅》這樣的古曲,也拉《枉凝眉》、《牧羊曲》、《渴望》這類8,90年代電視劇金曲,還有《傷心太平洋》、《風往北吹》、《又見炊煙》這些流行音樂,其中夾雜着些我從沒聽過,但旋律令人癡迷的曲子,我想那些就是《安适》之類民樂大神級人物都不甚了了的“神樂”吧!無論是何風格,都被他演繹出不同流俗的韻味。當時,有個二胡群奏組合叫做“女子十二樂坊”,她們擅長演奏流行樂曲,但聽她們的曲子卻覺得有許多刻意和匠氣。跛樂師随手奏來卻讓人覺得每個音符都是渾然而出,妙韻天成。這些日子,我成了他幾乎天天都來、“散場”才走的“死忠粉”。收攤時,偶爾他會沖我微微點點頭,眼神沒了敵意,卻仍然冷冰冰。因此,關于安适我還是問不出口。
中秋節晚上,和大姨全家聚餐,幾個表姐、表弟都很出息,有讀研究生的,有考上公務員的…唯獨我是個“沒頭的遊神”——這是我爸喝了幾杯酒之後,奚落我的。我滿心恚怒,羞慚,卻又懷了“前路不知在何處”的戚惶,推說頭痛,逃席離開飯店。信馬由缰胡亂走着,不經意間竟走到了英雄山下的楊樹林。凄清的二胡樂音在月光斑駁的楊樹林中萦繞,駐足一聽那是《關山月》…“跛琴師”竟然還在拉着琴!
中秋明月下,被月光侵染的樹林,一個琴師、一個聽衆、一曲蕩氣回腸的邊塞征人曲。“中秋你也來聽琴啊!”跛琴師說。“中秋你不也在拉琴嗎?”我回。
他哈哈大笑,笑得很歡暢,這會兒他不是傅紅雪,成了李尋歡、葉開了…“來,我請你喝一杯!”他倒扣了奶粉罐兒,放兩隻酒盅,倒上酒,我們端起酒,一碰,“敬月亮”他說。接着又是第二杯,“敬安适”我說,他愣了一下,笑着一飲而盡。他拿起二胡,《安适》的曲調緩緩流出…“一曲舊調一杯酒,我們今天就用琴曲下酒!”一瓶“五糧液”喝盡時,他拉了《二泉映月》、《妝鏡台》甚至還有我從所未聞的從琵琶曲移植而來的《十面埋伏》…酒意上湧,我忽然想起那個盤旋心底很久的問題,“安适的意思是:向何處去,安,是哪兒,适,是去,劉先生作這曲子時,國家命運,個人命運都在彷徨無定之際…”長歎一聲,他說:“我也問了自己幾千遍,前途喪亂,吾将安适?”
和我想的不一樣,他并不是窮途潦倒的漂泊賣藝人。他是秦淮河畔一個音樂世家中,青年輩裡最傑出的,天賦高,聰穎好學,長相帥氣。音樂學院畢業,留校做了助教,一邊任教一邊攻讀音樂教育碩士學位…兩年前的中秋,剛拿到駕照的他,離開未婚妻家的家宴,開車載着準嶽父,也是他的碩士生導師去紫金山賞月,喝得半醉的他撞到了隔離墩,汽車側翻、起火,準嶽父在車禍中遇難,他的一條腿被截了肢,半張臉也毀了容。他撩起覆蓋在臉上的頭發,那兒有張燒傷後,皮肉皺縮的面孔。“我害死了她爸,我沒法面對她和她家裡人!”他靜靜說,我默默聽,不必安慰,你不會知道另一個人的切膚之痛怎樣安慰,也許傾聽就是對他的最大安慰!其實每個靈魂受傷的人都希望有個螺蛳殼做道場禅定修行,為了逃避,也為了愈合傷口,他的螺蛳殼是他的音樂,我的螺蛳殼是他的琴曲…等我們徹悟了“安适”,便是破壁出關之時…
“跛樂師”的破壁出關在第二年中秋。他終于給未婚妻打了電話,請求她的原諒,希望她的重新接納…那個中秋節,還是在英雄山的楊樹林,我見到了跛樂師的未婚妻,那是個知性美麗的女子,有些憔悴卻不減清麗,從眼角眉梢能看得出她是愛着跛樂師的,跛樂師用二胡奏出了一曲古琴曲,《鳳求凰》,曲調纏綿,充滿柔情蜜意,我驚詫于他的神乎其技,這曲古琴曲用兩根弦的胡琴奏出來,竟毫無違和感,更令我吃驚的是這一曲基調一掃他之前的陰郁悲涼,全是光明、歡快。他未婚妻也聽得入了迷,偶爾,用手帕擦一下眼角笑紋邊的淚水。曲終,他把一把用奶粉桶和登山杖做的二胡遞給我:“兄弟,留做紀念吧!”“沒了拐杖,你怎麼走路?”“她就是我的拐杖!”他對未婚妻一笑,她便挽起他的手臂,走進月亮清輝深處。背影像極了《神雕俠侶》結尾走下華山的楊過與小龍女…
隻留下我,撫摸着那支自制的二胡,口中喃喃:“安适,安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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